方尖碑(386)
血液重新流动,那一切又回来了。
他有一具这样真实的身体,如实感受着世间一切痛苦与欢愉。
他逃避不了。
投向圣洁繁丽的穹顶的,是安菲茫然的目光。
他感到自己像个容器。
那些东西像幻梦一般冲洗他的灵魂,又什么都不给他留下。
一切都离他远去。
而你,又是谁?
为什么世间所有你都品尝过,却还是不知道最后的答案?
手指向前伸出去,像是想要抓住什么,最后无力地落在郁飞尘的侧颊。
有那么一刻,安菲的神情深深映在郁飞尘的眼里。郁飞尘确信自己看到了祂真实的灵魂——如果真的有那种东西,可是转瞬后又归于空白。
他忽然明白自己并没有改变什么,甚至什么都没有在神的身上留下。
他握住安菲的手腕,让祂的手指更久地贴在自己的面颊上。这一刻的安静似乎持续了太久,久到安菲的目光回到他脸上,朦胧涣散的目光像是问他,你在做什么。
郁飞尘松开手,他的手指抚过安菲优美的侧颈,在心脏处短暂停留,感受着那颗自己亲手种下的器官的跳动。
还不够。
指尖滑过薄红的皮肤,最后停在平坦光滑的腹部。郁飞尘若有所思。
目光宛如实质。
“你……”安菲说,“在看什么?”
“我想要一个孩子。”郁飞尘说。
“……?”
安菲缓缓抬起眼,良久,吐出几个字。
“你真荒谬。”
荒谬吗?
身体的结构也不过是一些可以改变的力量,特别的结构对应特别的功能。
萨瑟可以,曾经的唐珀也可以,神明自己为什么不可以?
心念一动,手掌下这具完美的身体,内部的结构渐渐变化。
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出现成形,很难形容这种感受。看见郁飞尘眼里执着几于疯狂的神色,安菲近乎惊惧地摇了摇头,身体向后躲去。
然而,永眠花香气扑面而来。
作者有话说:
你……
第289章 余烬之五
低沉的天幕笼罩在圣山的上方。
“卡珊德拉大祭司最近的处境似乎很危险……”
“我听说, 祭司和学者们联合起来……”
“嘘——”
她站在最高的山巅之上,闭眼感受大风的吹拂,手指摩挲着左手上鲜红如血的宝石戒指。
“他们认为我近年来的行为太过激进。”她对着空无一物的前方说。
“我让他们尤其不满的地方在于过快地扩张着圣山的领土。他们认为这样做有失正义和良善。”
说着她轻蔑地笑了一下。
“对着不属于自己的土地, 小口进食和大快朵颐难道还要在道德上分出高下?不如说是那些领土完全在我的统治下——这件事引起了他们的不满吧。”
“我是时候离开这里了。我必须尽快看到这个世界的尽头, 这样我才能知道他在遥远的将来要去经历什么。”她说, “而你,真的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到我们的世界里来?”
“发出这个邀请,我绝不是站在圣山和神殿的立场上。虽然,你的到来确实会让小主人对力量的掌控大为增强, 而使圣山感到异常欣喜。”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真正的爱着他, 爱着所有人。往前、往后的祭司未必能够做到这样。”
“……什么, 你觉得这样注视着他就是你所满意的了?”
“我来猜一下:你觉得俯视着这里才能够掌控全局, 这样,在他以后或许被背叛被利用的时候,你就可以用超越尘世之外的力量来帮助他?”
“好吧……又误解了你的观点。你只是觉得这样方便杀了他。阁下, 我再次、再次告诉你,这不是他想要的!好了,停下, 我知道你又要说你根本不在意他想要什么了。我今天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真的相信自己能够带他回去吗?”
“既然他来到这里无须经过你的任何同意, 那么他返回属于你们的境界之中,也只能出于他自己的意愿!只有当他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实现了自己到这里来的初衷, 才会结束他在人间的旅程!”
天穹愈发低沉, 狂风呼啸, 风声中似乎夹杂着冰冷的低语。
“你是说你们之间的事不需要我来指手画脚?”怒容在她脸上浮现, “如果你真的了解他,如果你真的和他有过真正的沟通——如果组成这世界的意志和力量真是亲密无间浑然一体,为什么作为表象的我们还会这样痛苦?为什么平凡的人类只是透过一个透明的石头就能看见世界本质的结构?为什么我们只能用杀戮停止杀戮,用战争停止战争?”
山下传来惊慌失措的呼喊,有火烧起来了。浓烟的焦灼气味传来。
“抱歉,我真是有些失礼了……你们还有时间。而我必须走了。我必须知道,这世界的过程走到了何种地步,我必须知道它是不是已经开始毁灭,我还要知道——它究竟有没有过完美无瑕的时候,还是生来就残缺如此!”
火从四面八方烧起来,血一般妖冶的火焰吞没了她的殿堂,然后爬上她的袍角。她平静地看着这些火焰,手上的红宝石戒指熠熠生辉。
“而你——”
“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来的。”
“命运总是三缄其口。但它已经在尽头等着你了。”
“我知道,我已经看不到那一天……但是,我们终会再见。”
烈火埋葬天幕下一切声响。
郁飞尘拂去窗棂上的尘土。那些也许是发生在遥远过去的事情像影子一样匍匐在他的身后,稍稍回顾就能听见绵延的回音。
但他并不留意这些。
它们也像风一样从他的视觉和听觉中流过,什么都没有留下。因为他根本不在意那一切。人类的话语和人类的面孔一样转瞬即逝。
他的记忆中有比这些鲜明得多的东西。
闭上眼,或者当视野中没有其他事物,或只是什么都没有想,他眼前会静静浮现安菲倒在永恒祭坛的血泊中央的景象。手指搭在窗沿,传来的却是抚过残破的心脏时,柔软的碎片从指间滑下的触觉。
郁飞尘低下头。
他看见一只沾血的、美丽的手颤抖着缓慢地伸向自己,像是要去触碰他的脸颊,或拽住他的衣襟。那动作中的意味如此明显,无望的抓紧,无助的求救——他沿着皓白的手腕朝它的主人看去。
一双绝望而惊惶的绿瞳凄切地凝视着他。
他伸手,朝那里递过去,带血的手指即将相触的那一刻,那只手却蓦然失力垂下。
郁飞尘猝然向前抓去——
他却什么都没有碰到。
飞舞的衣袂和残破的身体转瞬之间化为虚无缥缈的碎片,挣扎着被向后拖拽远去,那里簇拥着无数密密麻麻一望无尽的人形,它们伸长形体将那些流光溢彩的碎片拖入黑暗之中,然后分食殆尽。
到最后一刻,那双绿瞳依然绝望地凝视着他。
“……!”
视野一角,有东西唤回了郁飞尘的意识。
幻觉如潮水般退去,窗下散落着一地花瓶碎片,是安菲不久前摔碎的。
安菲。
郁飞尘平静地看着它们。奇异的波澜涌起,那些碎片重新成为一体,恢复完整的花瓶出现在他手中。
他转身向殿堂中央看去。昏暗暧昧的光线下,右前方那根床柱下抱膝坐着一个白色的人影。
那是安菲。
有的时候安菲会发脾气,摔碎什么东西,在他身上留下深深齿印,祂生气的一大半原因是他愈发过分的举动,另外的则是恼火于自己无法控制的身体和无法反抗的境况,郁飞尘对此心知肚明。很多时候他们根本不能说什么,一旦提及永昼和外界,尖锐的分歧就会原形毕露,最后毫不意外地演变成强迫的亲吻,越来越深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