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342)
“祂的确不明白。因为祂至高的存在本就不是为了理解人世的语言。我们与祂的意念之间隔着千山万水。你能走入一只昆虫的内心世界么?永远不能。”
“你!”那人按捺住怒意,“问题就在这里!拉格伦,它确实至高无上,但离我们实在太远。有时,我们甚至会怀疑它是否真有统治万物的能力!要我说,它只是世界底层的一种真理,一种规律——它真的能干预现世吗?”
“为何妄想祂会遵循我们的愿望来干预现世?”拉格伦说,“我们的世界在祂眼中只是一片转瞬即逝的幻影。”
“哈,你对它了解得真是很清楚。看来你从内心深处也同意这件事:它的存在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停下吧,大祭司。回到正确的道路来。我们所有人都在这里——这是我们共同的要求。”
拉格伦平静地微笑着。
他说:“可惜,你们说得太晚了。我的画已经完成。”
亚麻布被扯落。
极度抽象的巨幅画作赫然现出它辉煌的、血与火交织的面容。
——那是完完全全的离经叛道,不符合一切作画的准则,不符合人认知世界的一切方式,却又已经自成一体。
如同一次堂皇的宣战。
神殿中一时寂静。
没有人看懂这幅画。可所有人都感到一股磅礴的力量要自画面上喷薄而出。旧的规则在新的规则下支离破碎,不可知的未来正自天际降临,将白昼的碎片焚烧殆尽。
“你……”
“自诩为真理最虔诚的追求者,却又在见到真理时,因为太过遥远的距离而止步。真是懦弱又平庸的选择。这幅画就是我对你们的回答。如果三百年之内能有人读懂它,我将感到发自灵魂的欣慰,那意味着我们的神殿还没有堕落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说话的同时,宏大的力量以拉格伦的身体为中央一波一波涌起,那奇异的节律震动着大地,上达无尽的天空,仿佛在述说什么衷心的请求。
远处,庄严的圣歌吟唱声陡然大了起来,应和着他身上的力量。
拉格伦的白袍在不知何处而来的风中猎猎作响,他伸手向遥不可及的辉冰石天穹:“如果现世中的我们,注定无法与祂进行真正的沟通……”
“那,就让祂到我们的世界中来吧!”
“到我的……画中来。”
第262章 黄昏·印象 终
“神……”
“神是什么?”
掌权者站在最高的位置, 宣告神授之权。
有罪者藏身脏污的泥沼,祈求神明宽恕。
庸人无求无得,随波逐流, 于是同称神爱世人。
“可是神……其实并不爱我们。”
爱?人心中的幻象而已。
人不会去走入一只飞虫的内心世界。
天幕之上的神明, 又怎会和地面上的人有真正的沟通?
人怎能幻想与神明对话?人怎能妄想得到神明的垂怜?即使真有垂怜, 那会是人类渺小、短暂、如同尘烟的存在能够承受的吗?
“那就……”
人无法定义黄昏,但人却能以黄昏入画。
然后, 在那张空白的画布上,去涂抹、去改变,去解构, 去定义, 去创造!
“神是完美的。”
“神是求知的。”
“神说, 祂不介意接受朋友的邀请, 来我的世界短暂作客。”
“哈哈……当然,这对祂来说,只是弹指般的一霎。但对你我来说, 可能是几十、几百、几千、几万年。”
“那就让我们……在地面上再度相遇吧。我心切慕的神明。”
“我也要让你、让他们、让所有人看着……”
“人,在通往神明的道路上,到底能走到多远!”
如血残阳自天幕坠落倾泻, 有人要于蒙昧的黑暗里点起惊心动魄的火焰。
旧的时代将随白昼一同焚烧殆尽。
祂会降临吗?
假若那至高无上的意志真的降临在这单薄的人世间,带来的会是新生还是毁灭?
当属于人类的双眼看向了通向世界本质的深渊, 未卜的前路就变成一次疯狂的赌局,上场者押注全部身家。
黄昏过后, 会是什么?
——那就等到日落时分再见分晓吧!
大祭司闭上双眼。
烈焰焚烧一切, 如同灭世的刑罚。
火舌如惊涛骇浪飞袭而来, 卷向安菲。郁飞尘把他带向自己的方向。等到下意识把安菲护进怀里, 他方觉怀中人安静得有些过分。
火焰里, 另一些破碎的场景如梦境般浮现。
还是拉格伦。
身着白袍的神殿大祭司行走在城市的道路上,跋涉在荒原的乱石间,航行于大海的惊涛骇浪中。
遵循着星辰和石头的指引,他走过了太多、太多地方,从正值盛年走到满头白发,宽阔挺拔的肩背佝偻成憔悴的弯月。昔日岁月增长只能增加其威严的神殿大祭司,变成了再也经不住光阴的催促的风烛残年的老人。
他拄上了拐杖,还在走,还在找。他的目光永远看着前方。
在前方……
一个安宁的国度,童话般的建筑群中,一个古老的爬满青藤的广场上,大祭司猛然顿住了他的脚步。
他垂垂暮矣的身躯剧烈地颤抖,面上出现似喜似悲的笑容。仿佛刹那间重返了青春。
而在他视线的尽头——
清晨,春日的风中,站着一个安静的,少年的身影。此时此刻,那少年人正回身向他看过来。
曦光下,他的金发像水晶那样剔透。淡绿浮金的眼瞳,如同万物生发的湖海。
大祭司对上了他的目光。
那是寂静无波的一眼,如日升日落一般。
他站在那里,天地间的声响都为之停驻。
“你……记不记得……我是谁?”大祭司凝视着他。
那少年微笑,摇了摇头。
“你是否知道……自己为何而存在?”
少年坦然回答:“人们总要到您这个年纪,才会明白自己为何存在吧。”
大祭司的眼中似有泪光。
不受控制的、异常烦躁而厌恶的情绪从郁飞尘内心升起。
奇怪,共振的幻象里,怎么会清晰感受到自己本身的存在?
他往下看,却看见自己的意识似乎附着在另外的躯体上。
这个人隐在建筑群的高处,冷眼俯视着下面的情形,郁飞尘能模糊看见身上的衣饰平凡无奇,如同一个浪迹天涯的过路人。
头有点晕。
拉格伦路途跋涉的重重剪影又在他眼前浮现,之前,仿佛也是这样隐在在人世间的某一处,通过某个人的双眼注视着整个过程。
很……烦躁。
这种视角真令人作呕。
晦暗冰冷的视线随那两人的背影远去——
大祭司:“那么,您……是否介意,交下我这样的一个朋友呢?”
那少年平静微笑着:“当然不介意。”
郁飞尘蓦然睁开双眼,方才的情绪还残留在胸腔里。
一模一样的金发就在他怀中。安菲伏在他胸前,手指攥着他的衣襟。
“安菲?”
安菲没有回应,他闭着眼睛,还在幻象里。
幻象里会是什么?
刚刚消解的暴戾情绪再度升起——
郁飞尘把他的脸抬起来:“安菲!”
安菲因为他的声音不安地蹙了蹙眉,但很快,又被另一种更悲伤的神情所覆盖。
“我知道……”
知道什么?
有人俯身亲吻他的手背。
有人在背后握住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书写文字。
还有人牵着他,走在长长的看不见尽头的阶梯上,走向一片茫茫的白光。
殿堂的花窗下,有人为他翻开沉重的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