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381)
只在一瞬间。
目光越过无尽虚空,横渡满是碎片与残骸的汪洋大海,他仿佛能看到永昼里正在发生的情形——
乐园里,地面开始震颤,本就饱含担忧的永昼神官第一时间意识到了不祥的变化。然而随着连线一根一根断裂,震动只会愈发剧烈,不会停止。
缺少了最为核心的力量,乐园的地面会崩碎,建筑会坍塌,最后,时间和空间也会断裂,整个乐园轰然消散,像是一页被撕碎的纸片。
然后是神国,再是整个永昼。
当然,神官现在都在乐园,也许能让它再支撑一些时间。
但是毁灭终会到来。
他看见画家把所有神官召集到一起,看到墨菲将一张骑士牌倒扣在桌面,在鎏金鸟笼和沙漏之间闭上了眼睛,像是不再想通过这双眼睛看到什么。
他甚至还看到穿着最喜欢的那件兜帽长袍,拉着一个滑稽的透明行李箱,正在离开辉冰石广场的克拉罗斯也回过头去,惊诧地看向正在发生的一切,似乎没有预料到事故的发生会这样突然。
实话说,守门人选择跑路这件事一点都不让人意外。只是行李箱里那些种类各异的廉价玩意有些令人费解。
所有连线都断开了。与永昼相关的画面也在他意识中烟消云散。
他看见神明的眼睛——祂正死死地看着他。
你竟敢如此。
你怎能如此!
——郁飞尘读懂了祂的意思。
他曾经选择信仰的这位神明看似随和实则傲慢,看似总是身陷危险实则习惯了言出法随。没有人敢违逆祂的意愿,没有人敢僭越祂的权力,也没有任何事会偏离祂的计划与意料。
除了自己,除了现在。
如果这时候再递给祂那柄匕首,郁飞尘毫不怀疑神会再往他身上捅几个窟窿,然后不顾一切闯出去,去拯救祂亲爱的永昼子民。
郁飞尘不由冷笑。
锁链再度收紧,将神的身体死死锁在原处。他伸手扳起神的下颌,与祂四目相对。
那种事绝无可能发生,因为神明已经自身难保。
“那么在意做什么?”他说,“你的神官还没死。”
“你……”神沙哑地吐出几个字,“不可理喻……”
郁飞尘:“你骂人的词汇真的很少。”
神明的目光冷的像冰,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并不期望看到祂再把自己的牙齿弄坏,郁飞尘原本扣着祂下颌的手使力,另一只的手指探进神明的唇齿,硬生生将其撬开。
于是被咬着的变成了他自己的手指。
那张华美的面孔因此微微变形,却无损其美丽,而是像坠落眼前的琉璃碎片一般,几乎要灼伤人的视野。
过分耀眼的光芒,只会增滋长人内心的黑暗。
蔓延如汪洋。
只听得见心跳。
他们就这样对视。比起对峙更像僵持。
人的力量和情感都是有限的,郁飞尘知道。没有人能时时刻刻在激烈的情绪当中,爆发的时刻总会过去。
等被死死咬着的手指松开了一点。那种极度刺激下的愤怒和戾气也有了消退的迹象,露出原本的底色。
神明看着他,像是看见一个陌生、不能理解的怪物。
你怎么会是这样?
——你为什么会是这样?
郁飞尘忽然发现神的眼眶是红着的。
像是下一刻就要有眼泪落下。
他若有所感,上前更近地注视着神的眼睛。
神明猛地偏过头去挣脱他的禁锢,也松开他的手指。郁飞尘清清楚楚的看见那一刻祂身体神经质般颤抖,别过去不愿看向他的眼瞳里还隐藏着什么——
祂在痛苦。郁飞尘明白了。
被背叛过后,除去愤怒仇恨,当然还有悲伤痛苦。
毕竟,祂曾经相信过他。
——祂居然也会痛苦。
那又怎样?
俯下身去,撕咬般亲吻住神明双唇的片刻,郁飞尘漠然想。
我不也是一样?
神明的肩膀被按下去,陷入刺绣着神圣纹路的软缎里。郁飞尘身上的气息晦暗又疯狂,将发生的事情不可预料,而祂自然反抗挣扎。
“你动不了……”郁飞尘哑声说,他的手指顺着神的上臂向下摸索,要寻找祂的手指,却触到五根纤长的手指紧攥着那条沾满他鲜血的藤蔓,微弱的力量在神与它之间交换。
郁飞尘的耐心消耗殆尽。
他当然知道祂想做什么。
藤蔓还没有长成,那点力量不足以让神能反抗他,不足以让祂离开这里,却可以让祂稍微改变自己的状态,回到减少了几岁时的少年样子!
强硬地抻开祂的手指,将藤蔓从祂手中拽出,空间划开一道漆黑的裂缝,下一秒藤蔓就被丢入裂缝之中,被关在这座殿堂之外。
祂的目光离崩溃似只有一步之遥,喘息急促但仍一语未发,好像已经打定主意再也不和他说话。
“别想再用这些手段……我看够你那副样子了。”郁飞尘扣住手腕把祂按在床榻之上,流金般的长发在主人的挣动间凌乱地散了半床,如同被碾碎的月光。
不是纤弱的少年,不是温雅的神官,也不是教皇、主教或长官。这是永昼主神的本貌。
因全部子民的狂热爱慕,神明将外表定格在此状态。
这是祂完全成年,道路已定,神力与领土皆至巅峰时的身体与容颜。一张如正午日光一样盛美浓烈的面孔。神是完美的化身,是对一切溢美之词的终极定义。这样的神明在圣洁庄重之时凛然不可仰视,而在一切表象都被撕开的此时,只有濒临极致,几乎行将毁灭的纯粹美丽,只看一眼即会陷入永世的癫狂迷乱。
郁飞尘明白,方才神要将自己的外表变为少年时候,是因为祂对一件事心知肚明:他一直以来都更偏爱与少年形貌的安菲相处。
郁飞尘承认,对少年时的安菲,自己的确有诸多爱护纵容,绝不会像这样对待。因为他从不愿把对方看做永昼主神,他不喜欢神。
但另一件事,祂一定不知晓。
从第一次听闻他人对神明的赞美之时,对于“永昼主神”这一名称,以及这名字背后属于真实神明的一切本相——他都只有无尽敌意与无限暴虐阴暗的欲望。
那吸引他的,诱惑他的——使他的目光久久追逐,久久仰望着的,一切的起因和根源,从来不是忠诚。
他若生为骑士,必要刺死君王。
他若生为信众,必要埋葬神灵。
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本性。
而现在,神明已落入他的缚网。
在这深渊地底。
连灵魂背面的燎原烈火都淬满剧毒。
四肢与脖颈都有锁链紧扣,它们只随郁飞尘的意愿绷紧或放松。身体已全部不由自己掌控,本源再度被暴君的力量侵入。
连亲吻都带着凶性。
那不像要触碰祂的皮肤,而像是要品尝祂的血肉。
主神的一生都在等待一场不知何时降临的湮灭永夜,可郁飞尘没有让祂在天平前死去。然而,此时,此刻,光怪陆离的知觉里,祂却仿佛看到永恒的长夜赴约而来。
走向混乱、终结、与毁灭。
视野一度模糊,神明失神地看着穹顶精美圣洁的创世彩绘。
郁飞尘听见祂说出几个断续的音节。
他看着祂的脸,看见祂涣散的瞳孔里映出创世之时的图案,神情是近乎迷惘的哀伤。
郁飞尘听清了。
那竟然是一句请求。
“不要在……这里。”祂说。
郁飞尘第一次认真的环视这座他一踏入就觉得熟悉的殿堂,心中并未追索到明确的答案。
“这里——是哪里?”他捞起神明的腰身,带些兴味地看着祂的眼睛,那是雾中无望的湖泊。
神明带血的薄唇动了动,但什么都没说出来。
祂没有说,但郁飞尘会代祂说。
沉冷晦暗的眼瞳里,连笑意都骇人——他根本没有停下。
把神的身体拥入怀中,让祂伏于自己的肩头,贴近祂的耳畔,情人间的密语也未必会有如此亲密的姿态,说话的语气却像是非要见骨见血才能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