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375)
此时此刻重温这一痛苦的引子,郁飞尘的精神理应更为疯狂,力量的结构理应更为涣散——
这就是玻璃室为他准备的最后一根稻草。
每一点烟尘都附着在他的一部分力量上。从那里传来一种吸力,似乎能控制这部分力量——这是意志能做到的事。
漆黑的世界上空亮起一盏苍白的火,第二盏,第三盏……
最后,天空上是这些幽灵般的灯盏链接而成的天罗地网。它们有的来自迷雾之都,更多的则来自永夜,每一盏灯都是一个意志,它们紧紧相连。
“最高序列的力量不应被某一个意志所统治,即使它自封为神明。那不公平。苦难中的人们啊,你们真的甘心把自己的命运交到所谓的神明手中?”
“可是,单个人类的意志又太过孱弱。”
“幸好还有我们。我们所有人的意志彼此独立又可合为一体,我们用最精密的结构组成意志的海洋,唯有这样才能够将它掌控。”
“我们强大、理智、客观而公平。唯有我们代表着人类整体的意志,足以驾驭暴君。”
“新的纪元,将由人创生——”
苍白火焰以奇异的韵律共振着,每一个瓜分了一块郁飞尘的本源,在痛苦的声音里,它们的意志伸出无数蟹爪般的触手,尝试将其控制,将其驯化——
意志掌控力量,向来如此,不是吗?
郁飞尘冷眼看着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他只觉得可笑。他的痛苦并不是由这些东西——他人的碎片所激发,而是完全来源于那位神明。可惜玻璃室觉得是这样,而神明自己也觉得如此。
他又觉得可笑的应该是自己才对。
来自玻璃室的意志试图掌控自己的本源力量为自己所用,而那位神明所做的,不也是如此?
只是祂的方式更加温和隐蔽,借口更加冠冕堂皇,立场更为神圣而已。
可是这一切,和他有什么关系?
虚空中的那些力量已然分崩离析,可是神明四肢和脖颈上的锁链却愈加冰冷,缠绕得也愈发紧。
郁飞尘的目光,亦只有一片疯狂过后的深深冰冷。
力量和意志存在于两种不同的维度。所以,鬼牌一说,这是他无法左右,无法毁灭之物。
真是如此吗?
所谓意志,究竟又是什么?
他曾经有过一座堡垒。
在那座堡垒里,精密的零件按照明确可知的规则组成整体,完成它们被制造之初就已注定的使命。运转时,齿轮咬合,机械传动,发出金属碰撞的噪音。
他们说,意志统治着力量。在意志的支配下,力量按照已定的法则运行。所有人、所有物、世间的一切,都是这一运转过程中诞生的幻象,那稍纵即逝的无意义的噪声。
是这样。
但是,当力量的一切结构都消解,一切属性都熄灭……彼此之间的组合再无任何值得一提的意义,意志又能怎样存在?它又能怎样去统治力量的运转?
永恒存在的两方,谁先于谁,谁又高于谁?
——不知道。
那就让它们自己来告诉你。
你知道,你并非不能做到这一点。
无尽幽远的黑色烟霾盘旋着收拢,回归郁飞尘的身体。而他抬起右手,看着自己的掌心,用陌生的、打量的眼神。
这具身体,和自己所能操纵的那些力量,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没有区别。
一块漆黑的断肢落在他的掌心,没有声音。那是迷雾之都的一个碎片。
五指轻拢。
它在他手中无声破碎。
先是分成几片,然后化为尘埃。
这却还不是终点。
其实郁飞尘没有动。他只是看着碎片在掌中消解。
无声地,那碎片里,力量的一切结构都在碾灭。
记忆化为空白,声音归于岑寂,生命成为虚无。
它们变成了一团随意堆放在一起的原材料。里面的力量有许多种,不同的性质,不同的颜色。驳杂的色彩不分彼此地混合后,像极了死气沉沉的灰色。它死了。任人取用,随意塑造。
锁链天平上,许多枚狰狞的人眼黯然落下,纷纷化为尸体。
可是,死亡就是终点么?
这个念头出现在郁飞尘心中的一霎,本源世界里,其它所有力量结构都剧烈颤动起来!
而神明直至方才仍然平静的眼睛里,蓦然浮现出恐惧。
身体挣动,锁链哗然作响。
“停下,你不能——”
支离破碎的淡金色意志骤然暴起,它要越过一切,强行支配郁飞尘的本源!
“在找死?”连鬼牌一的目光都惊骇地闪动了一下。
只有旧银色的本源静如渊海,在最高处缄默地注视死去的灵魂。
那注视,平静无波。
如此……讳莫如深的一眼。
已死的力量在他指间飘散如烟尘。
它们身上一切本质的属性灰飞烟灭。
只有黯银色的星星点点在无尽的虚空中散落,如火焰燃烧后的灰烬。任何人都无法再使用它,它也永远不能再参与任何运转与轮回,不能再参与任何事物的组成。
郁飞尘抬眼看向前方。
一切仇恨与痛苦的化身尽数被销毁。而那些苍白的灯盏开始飞快枯萎。
所谓力量永远无法左右的意志——当再也没有臣属可以支配,它还能说是‘存在’的吗?
鬼牌一脸上的惊骇逐渐升级,最中央的苍白灯盏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随后,所有属于玻璃室的意志逃命一般向外撤去!
神明几近于无的意志,却已落入那渊海一般的牢笼中。
正如祂本人已在重重锁链下无处可逃一般。
空洞的绿色双眼怔怔看着那些飘落而下的灰烬。仿佛这一切,已经完全不在祂的理解范围之中。
这不是死亡,而是湮灭。
这世间的力量,永远地缺失了一角。永远地——无法复生了。
痛苦也没有了,仇恨也没有了……新生也没有了。
只有永恒的寂静。
祂环视着四周,漫天灰烬飘然落下,湮灭的进程还在往远处推去,直到这方世界的天幕都开始无声消解,化为飞灰——
“你不能……”祂喃喃道,“不能这样做……”
神明的眼睛里从未出现过这样茫然,这样恐惧的神情,可是祂什么都做不了,祂只能死死看着郁飞尘的面孔,语声因心绪过大的起伏而显得空白麻木。
“你答应过我。”
答应过什么?
郁飞尘想起了。他答应过安菲,会为他做一切事。
可是安菲只是一个镜花水月的幻影。
而郁飞尘,难道就是真实存在的吗?
因为你需要信徒,因为你眷恋骑士。
所以,我就那样做了。
而我真实的模样如你一样深藏于地底。直到今日。
锁链带着不可反抗的毁灭力量将神明的身体压下去,让祂如一个失败的君王那样半跪于天平的阴影当中。
连故乡的诅咒都化作湮灭的灰烬飘飞远去了。躯体的痛苦就此停止,但鲜血横流的道路再也无法洗净。
郁飞尘静静看着神明心脏处的空洞,冰冷的本源力量如蛇一般游弋进入其中,四处探嗅,然后化作细丝,缓慢而精确地织出毫无光泽的血肉。
然后是心脏。
郁飞尘不知道心脏的结构,于是他看了一眼自己。很快,力量分毫不差地在神明胸腔内游走,构出一颗完整的心脏。
它只是还不会跳而已。没关系,心跳也只是力量的律动。
咚咚。
“你会活着。”他说。
被锁锢着的神明缓慢地抬起头,如同一个已被废弃的人偶,祂机械而迟缓地复述了郁飞尘的话:“活着……?”
“活着看……这个被你彻底毁掉的世界吗?”
没有回答。
无尽的虚空中,庄严的天平下,只有两道沉默的身影,还有死一样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