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15)
他一直是个浅眠的人,但在以前,非要睡觉的情况下,即使是人声震天的菜市场,也能强制自己睡过去恢复精力。
现在却不是这样,为什么?
郁飞尘为此整整思考了半分钟。
他得出结论,这仍然是因为自己过分的警觉。他还没完全确认这位长官的立场,不能把他划归到毫无危险性的同伴阵营。
而咳嗽声即使经过刻意的压低,由于营房过分死寂,也会被衬托得刺耳。
很刺耳。
于是,当咳嗽声再次响起的时候,郁飞尘起身了——拎着自己的被子。他走到安菲尔德面前,把被子丢下,没说什么。
安菲尔德的声音因为刚刚咳嗽过而有点哑,他说:“谢谢。”
“不客气。”郁飞尘道:“你吵到我了。”
安菲尔德把被子披在了身上。
“我有肺病。”他淡声道。
郁飞尘猜到了。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他咳嗽,而这座营房也确实太过阴冷潮湿。
按照科罗沙人的礼仪,他象征性地说了一句:“早日康复。”
——然后打算转身离开。
“你的胳膊,”却听见安菲尔德说,“还好吗?”
“还好。”郁飞尘道。
“肩膀呢。”语调很平,不带有情绪的起伏。
郁飞尘动作一顿。
肩膀上的伤影响不到什么,但还是被察觉了。这位长官的眼力远胜常人。
“不太好。”既然被察觉,他也没再隐瞒。
“我带了冷冻剂。”安菲尔德的声音原本就有像冰霜一样的质地,但因为微微的压低,变成了冰块上稍纵即逝的雾气。
这倒是个善意的信号,和郁飞尘先前的判断相符。
他收回原本打算离开的动作,转而在安菲尔德对面坐下。他们靠得很近。卫兵就守在门口,有些话不能让他们听到。
他压低了声音,只有他们两个能挺听清楚咬字和措辞。
“我得确认你的立场,”他说,“长官。”
月光里,安菲尔德微垂着眼睫,轮廓平静得像个会呼吸的雕像——郁飞尘也不知道脑海里这个奇怪的比喻到底从何而来。
“我不是科罗沙人。”长久的沉默后,安菲尔德回答了他。声音同样压得很低,郁飞尘得倾身过去。前面是墙,他比安菲尔德稍高一点,体格结实,肩膀也宽阔。看上去倒像是他把长官抵到了墙角。
“彻底消灭科罗沙人的口号一直在黑章军中流传,”安菲尔德的道,“但我始终认为,仇恨不应波及平民。”
话音落地,郁飞尘绷紧的身体放松,回身。
“有劳。”他伸手解开了衬衫领口的纽扣,坦然道。
安菲尔德仍然面无表情,从制服前胸的口袋里拿出一管喷雾。
冷冻喷雾对伤口愈合起不到一点作用,但它的镇痛效果比得上麻药。
冰凉的喷雾从胳膊一直淋到肩胛,郁飞尘穿回上衣,他的动作比之前轻便了很多。
“睡吧。”安菲尔德收起喷雾,把夜光怀表放在了他们两个之间。说。
分针指向最下面,现在是十点半。
“还有一个半小时。”郁飞尘道。
安菲尔德没问他“一个半小时”指代什么,他回到自己的草席上,闭上了眼睛。
这次意外睡得很沉,但他依然控制着自己,在十一点五十八分的时候准时醒来了。安菲尔德依然在那里,是醒着的,仿佛连动作都没改变过一分一毫。
月光也消失了,营房里只有黑幢幢的轮廓。盥洗室规律的滴水声像秒表在走动。
滴答。
滴答。
滴答。
秒针指向零点的那一刹那,它消失了。
郁飞尘拿出打火机,打火。
光亮起的下一刻,他瞳孔骤缩,陡然松开了手指!
刚刚燃起的火焰猝然熄灭,营房重回黑暗。
脚步声响起,安菲尔德走了过来。
“你看见了吗?”郁飞尘道。
“看到了。”安菲尔德伸手过来,冰凉的手指和郁飞尘的手心相触,取走了他的打火机。
咔哒一声响,火焰重新燃起,玻璃油灯被点燃。两个突兀的黑色轮廓就那样横在地面上。是两具尸体。
其中一个体格壮硕,有一头耀眼的金发,是他们营房里那个金发壮汉。另一个是小个子。
尸体遍身青紫,无疑在死前经历了极为痛苦的挣扎。
郁飞尘一步步走到尸体近前,尸体的脸被火光映照得清清楚楚,正是他刚才打着火那一刹那看到的情形。
尸体的脸。
两张诡异离奇的脸。闭着眼睛,面带微笑。
那是一种极为平静的笑容,灰紫的嘴角僵硬翘起,眉毛也略微上扬,可出现在一具尸体身上,就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他看向营房四周,所有人都还在,包括壮汉和小个子,他们都在睡眠状态。深呼吸一口气,他开始砸门开锁。开锁的动静喊醒了所有人。
“不要睁眼,然后起来。”安菲尔德声音沉冷。人们迟疑着陆陆续续起身,他们不知道这位长官为什么要他们这么做,但下意识听从了命令。
“白松,瓦当斯。”安菲尔德准确地喊出了他们的名字——瓦当斯是那个大鼻子。“睁眼。”
听命令睁眼的那两个人第一眼就看到了地面上的两具尸体,白松脸色苍白,睁大了眼睛,大鼻子则惊叫出声。
小个子闭着眼,问:“……怎么了?”
没人回答他,只有安菲尔德重复一遍:“不要睁眼。”
下一刻,郁飞尘把锁打开了。“带他们两个出去。”安菲尔德说。
迟疑了一下,白松拉住了金发壮汉的胳膊,带他往营房门口走去,大鼻子拉住了小个子男人,也往外面走。
“走出去后,可以睁眼,”安菲尔德一字一句道:“但不要往回看。”
白松牵着金发壮汉走到外面的走廊,轻声说:“可以了。”壮汉松了一口气,睁开眼,脖颈处微微抽搐的肌肉证明他在克制自己转头的想法,他小声道:“到底在做什么。”
大鼻子牵着小个子也在门外停下:“好了。”因为受到了过度的惊吓,他抓着小个子的手在不住颤抖。
小个子如释重负,睁开眼睛,努力目视前方。但前方没有灯,只有无边无际的浓浓黑暗压过来,令人心生无穷的恐惧。
营房里,安菲尔德提着灯,郁飞尘在查看各个角落。“他们挣扎过。”他看着墙壁上的血迹和撞痕,说。
他也看过了这两个人的尸体,布满陈旧的鞭伤,也有新的碰撞痕迹。
十二点之前,他以为一切还是会像昨晚一样。但现在,情况变了。十二点后的收容所会呈现出未来某天的情景,而在这一天,小个子和金发壮汉浑身是伤,却面带微笑地死在了营房中。
“去看其它房间。”等他检查了一遍,安菲尔德说。
他提灯走出去,郁飞尘跟上,其它人也往前走。
就在这个时候——
小个子心中的好奇和担忧愈来愈浓,那感觉就像猫爪挠着脚心一样,抓着他的心脏。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有什么要瞒着我?是什么?
我就看一眼,用余光,就一眼——
他眼角肌肉微微颤动,眼珠右转,用余光瞥了一眼营房。
就在铁栏杆的缝隙里,看见了他自己面色惨青,面带微笑的脸。非人的惨叫从他嘴里发了出来,他不敢置信地扑到铁门口,身体剧烈地抽搐了起来。
惨叫声响彻房间,一个人就算恐惧到了极点也不会发生这样的声音,除非他身上还在发生着别的事情!
小个子还在剧烈抽搐着,并且往地面栽去。
彻底栽倒在地的一瞬间,他的身体毫无预兆地消失了。就像消失在收容所大门外的修士一样。
不过,修士是在门外的灰色雾气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营房里,却还静静躺着那具属于小个子的、微笑着死亡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