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14)
但今天的收工却不平常。
砖窑旁边的菜场里还有人,是二十几个带着头巾的女人,她们在把白菜收到一个大筐里。
“莱安娜!”郁飞尘听见化学教员格洛德喊了一句。
那些女人们中的一个也看向这边,显然,这对恩爱的夫妇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对方。
但莱安娜似乎并不只是想打招呼,白菜球滚落在地,她朝这边跑过来。
看守立马就发现了,一手拿着鞭子,一手粗暴地推搡她。她好像在争执乞求着什么,但离得太远了,只能看见一阵争执后,看守把她搡倒在地,高高举起鞭子。
格洛德痛苦地喊了一声,也朝那边冲过去,却被金发壮汉死死拦住。
下一刻,却见莱安娜把手伸进了自己的嘴里!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狠狠从嘴里挖出什么东西,在裙子上擦了擦,塞进了看守手里。
然后,看守不再拦她了。
她提着裙子往这边大步跑来,走近了,能看到她嘴角大股大股冒着血——她拔掉了自己的金假牙,谁都能猜到。
“格洛德——”她几乎是大哭着扑进格洛德怀里。
化学教员紧紧抱着她,哭着吻她的头发:“你不用过来,不用过来的,莱安娜。”
“我一定要过来,”她抬起一张苍白到近乎可怖的脸,眼睛神经质一般瞪得很大,哆嗦着握住化学教员的手:“我们再也见不了面了,格洛德。”
“等到收容所解散——”
“不会,不会,”她的声音也在抖:“他们在选人,格洛德,每一天,每一天我们那里都有很多人消失,看守说,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格洛德痛苦地抱住她:“或许他们只是被送走了。”
她缓缓摇头,这时她的下巴搭在格洛德的肩膀上,所有人都能看见她的脸,看见她满嘴的鲜血,也听见她的声音:“他们在天上,我也快了。我们都快了。我们再也回不到科罗沙了。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格洛德。”
“我永远爱你,我永远爱我们的孩子,还有我们的孩子,格洛德。”
格洛德的哭声变成了野兽一般的哀鸣。
但不会有人留给他们更多彼此拥抱的时间,没到一分钟,那边的卫兵就来粗暴地拉开了他们。
格洛德跪倒在地,哽咽着大声说:“长官,让我和她一起,长官,我做什么都可以。”
卫兵看着他,又看了看痛苦地捂住肚子的莱安娜,兴味地捻了捻胡茬:“我们那倒确实需要能干重活的人。”
这时另一个卫兵也过来了,他们商量了几句,转向这边:“还有谁想来我们这?”
几乎是立刻,有四个人站出来了,或许他们也有牵挂的妻子、孩子或母亲,胜过生命。
郁飞尘看向金发的壮汉,他的目光在菜地和这边犹疑数下,最后咬了咬牙,没有动。
——两个卫兵便一个架着几乎没法再站起来的莱安娜,一个领着那五个男人往回走了。
若是在今天之前遇到这样的事情,人们或许会面面相觑,满怀恐惧与绝望。但今天,他们恐惧与绝望着面面相觑后,却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郁飞尘——尤其是那几个上午被郁飞尘寻求过合作的人。有些变化发生得很快。
卡车的车斗里,没有卫兵和看守,只有俘虏。
但郁飞尘现在不是很想说话,也不太能说话。
“她说的没错,”白松替他说了,“这座收容所不会让我们活下来。我们得离开,而且得通力合作。”
“如果有人不敢离开,至少,至少——”白松顿了顿,“至少不要告发这个秘密。”
长久的静默蔓延开来,然后是抽泣声。
“明天,”郁飞尘哑着嗓子,淡淡道,“我会再找你们。”
说罢,他不再说话,也不再听,不能说不太清醒,几乎是有些昏迷了。这种轻微的昏迷持续到夜晚,他让白松帮他捋直胳膊的时候才结束。
原因无他,太疼了。肩膀加上一条胳膊,还有腹部,无一幸免。那卫兵的力气比得上一头发狂的大象。但如果不把关节活动开,他接下来几天的活动都会受限。
白松知道一扯他就会疼,愣是一直不敢下重手。
“你没吃饭吗?”郁飞尘的声音几乎在咬牙切齿。
“我——”白松的话刚出口,却又消声了。
消得彻彻底底,这很奇怪。
于是郁飞尘从墙角里抬头。
——明明离十二点还有一段距离,他们那位铂金头发的长官却已经带了两个亲卫,面无表情地站在了铁门前。
目光还落在他的胳膊,与白松的手上。
“你们在做什么?”他看着那条胳膊,声音里带着冰。
这审讯一样的语气,仿佛不用刑具,就能把人屈打成招。
几乎是与生俱来的那种本能瞬间在郁飞尘身上发挥了作用。就像面对进攻时要防守一样 ,越是面对严刑逼供,他越会像一个身怀绝密情报的人那样平静,沉着,仿佛无事发生。
“搬砖。”他其实早在白松消声的那一刻就管理好了所有表情,此时只是平静地把胳膊从白松手里抽出来,再用同样平静的语气说:“有点拉伤。”
作者有话说:
还能下窑子。
第11章 微笑瓦斯 07
拉伤,这也不算说谎。
对郁飞尘来说,只要意识还清醒,就不算重伤。
更何况他已经得到了计划中的结果——只有产生了领袖,一群人才能进行有计划的行动,他必须让科罗沙俘虏们信服自己。
但这不代表他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现在半身不遂的事实。
总管用钥匙打开铜锁。他皮笑肉不笑道:“上尉,请吧。”
他的笑容活像个花斑蛇,因终于把仇人关进了牢狱而昂头吐信。而那位名为安菲尔德的上尉并没多看他哪怕一眼。
年轻军官右手提着一盏玻璃油灯,走入营房门,动作从容不迫。铂金色长发发梢微卷,灯光下熠熠生辉。
暖黄的光亮也照亮了整间营房。
一声重重的“嘎吱”响,总管重新锁上了门:“希望您能在梦中顺利找到科罗沙杂种们的密道。当然,找不到也没关系,明天我们就会发明更加上等的纪律来约束这些未开化的叛民。”
说罢,他走了,留下两个卫兵守在这里,和安菲尔德的亲兵加起来一共四个人。虽然同为黑章军的成员,但橡谷收容所看起来不信任安菲尔德。
在安菲尔德走进营房的那一刹,郁飞尘的右手已经放在了自己的左肘关节上,五指紧扣那里,用力一掰。
意料之中的剧痛从关节处席卷而来,但他就那样硬生生忍住了,连一声闷哼都没发出来。
剧烈的疼痛带来的是惊人的清醒。他轻轻喘了两口气,潮气拂过略微汗湿的额发。
两天下来,这位大律师的头发早已不能保持那种高贵又体面的形状。微卷的深栗色发绺垂下来碰到锋利的眉尾,再加上因为刚刚对胳膊进行了近乎自残的行为而戾气未消的眼睛,他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难驯的野性,与先前那位律师判若两人。
确认左边胳膊恢复了一些行动能力后,郁飞尘抬起头,见安菲尔德面不改色地在他身边不远处一个污迹斑斑的草席上盘膝而坐。这牢房里除了他的地盘之外,没有一平方厘米的地方是干净的,不过长官看起来不介意这些。
他熄了油灯,营房里重新陷入寂静。
郁飞尘闭上眼,也打算休息。他今天消耗体力太过,十二点过后还得去外面,得抓住最后的时间恢复精力。
但他没睡着,一直没有。
因为就在他闭上眼十分钟后,那位长官开始咳嗽了。
不是哮喘病人那种连续不断的大声咳嗽,只是压低了的一两声,很轻,其它疲惫劳作了一天的人们的睡眠丝毫不受打扰。
郁飞尘除外。
一旦他咳嗽出声,郁飞尘就会睡意全消。他睁开眼睛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再次感到那种计划受到外力更改的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