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380)
郁飞尘的目光从神明的面孔向下看去,长袍上还沾着血迹。手腕上伤痕累累。
哦。郁飞尘想起。他还没有把这具身体完全修补好,并且,刚才的动作里,原来的一些伤口又加重了。
……总是把自己弄成损坏这么严重的样子。
本源力量将神明整个笼罩在内,像个过分亲密的拥抱。力量分作无数绵长的细丝,探入血肉之间,在神明的身体内肆无忌惮地游走——完全不在意自己作为外来者,会给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带来怎样的感受。
每当游走到了一处不算完好无缺的地方,它们中的一部分就会停下来,在那里蔓延生长——愈合被划开的皮肤,连接被截断的血肉,修补被迷雾的诅咒侵蚀的脏器,也补充流得太多,已经不足以维持生命的血液。
现实中的身体亦不过是一些有形的结构,修补它,就像修补一个结构精巧的人偶。
冰冷的丝线细细密密地游走在身体内部细微的每一处,它们在进行的动作各有不同——
神明的呼吸声隐有异样,像在压抑什么。
最后,郁飞尘复原了一具完美的躯体。这是意志的容器,也是存在的证明。
他收拢手臂,向下埋在神明的颈间。鼻梁擦过颈侧的皮肤,那种触觉温热动人。
力量终于退去了。
神明紧攥的手指松开些许,然而下一刻,祂蓦然睁开眼睛。
冰冷暴虐的气息,已将祂的意志禁锢在最中央。
他居然……敢入侵自己的意志。
将本源力量探入神明意志结构的下一刻,郁飞尘就听见了怀中明显急促得多了的呼吸。
“别动。”他低声说。
失去了对力量的支配后,神的淡金色本源变得更加黯淡,也更加虚无了。
但纵然是这样,郁飞尘也能看见里面的破损空洞之处。
现实中的身体能够愈合,那虚空中的意志也能够……
虽然,也许有些困难。
于是力量降临那里。它降临得很慢,但全然无法阻挡。
何为暴君?
冷漠、残酷,横征暴敛。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而全然不理会任何规则与法度。
它只在意它想要的。
神明松开的手指复又紧紧拢起,身体剧烈颤抖挣扎——然而被郁飞尘死死箍在怀中。
祂动弹不得,唯一能做的只有死死抓住郁飞尘的手臂——却不能把它移动分毫,祂的脖颈仰起,压抑着极度混乱的喘息。
本源结构经受的一切都会如实反馈在现实的身体里。
森寒可怖的力量遍布自己的结构,窒息的,毛骨悚然的潮涌里,它在用完全的暴力钳制着每一寸,迫使自己的本源一点点变动,伸展,拼合——
在永夜里,本源是最重要,最隐秘的东西。询问即是冒犯,窥视即是挑衅,而像现在这样……
的确,在兰登沃伦和暮日神殿,曾教过他意志和力量应有的正确的结构,但那不是为了这样对待自己!
这是千万个纪元里至高的意志本源,连直视都是僭越,都是忤逆。
——他怎么敢!
听到心脏濒死般的跳动,郁飞尘伸手扳过神明的面颊与祂对视——神明的眼睛里全是凛然杀意!
又生气了。
郁飞尘只觉得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他甚至怜爱地低头吻了一下神明的右眼。
幽深晦暗的漆黑眼瞳里泛起隐约的疯狂。他近乎贪婪地感受着这样强烈的,完全源于自己,也完全投向自己的怒气杀意。
这样就好。
这才是活着的神明。
他看见神明冰冷震怒的瞳孔里全是自己的倒影。
不,这是活着的安菲。
虽然,这样的安菲,已经不是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个人了……
一个断裂的意志结构在过于强大的外力下重新被挤压为一体,它们的断面被迫贴合。当那道力量想要离去的时候,它们再度往两边分开去。
——于是那力量化作锁链将它们捆缚起来,并且,再不离去。除非它们在这样的链接中真的愈合如初。
就这样让摇摇欲坠的本源看起来如完整的一体。暴君的压制方才徐徐撤去。
郁飞尘缓缓松开禁锢。
神明已经完全没有力气支撑自己的身体,祂剧烈喘着气,眼眶薄红,连眼底的小痣都变得殷红如血。这时候郁飞尘看见在方才的挣扎中,锁链已经在祂脖颈和四肢上都留下了鲜红的淤痕。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的本源又想要去修复这些痕迹。
而安菲只是闭上眼,一脸抗拒之色。祂平复着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平复着自己的一切。
等到一切重回平静,祂才再度睁开双眼,平视向郁飞尘。
“你还要发疯到什么时候?”
郁飞尘听了只是直勾勾看着祂,眼里带些怪异的笑意。
按捺住内心的怒火,安菲又问了一遍。
“你——”祂说,“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放我离开?”
“我,放你离开?”郁飞尘重复了这句话,像是听到不好理解的笑话。
刹那间,寒意陡然笼罩了整座殿堂,安菲蓦然察觉,方才冷静下来的暴君本源再度躁动!
郁飞尘语速缓慢,语气和停顿完全不像人类:“你以为,自己还能离开?”
本源再度暴动。
郁飞尘一字一句,继续道:“世界不可能再复原。你想要的,已经永远得不到了。”
“到现在,你还想去——和他们一起?”
话音落下,狂暴的力量如飓风海啸席卷周围。
整座殿堂猛然摇动,振振作响,锁链哗啦收紧。过分的束缚使神明的面庞上现出一瞬痛苦的神情。
一切都摇摇欲坠。
而处在漩涡中央的郁飞尘,看起来却极端的——近乎病态的平静。
他冷彻的目光静静打量着囚笼中仍自以为是的神明。
“我忘了,”他说,“我还要切断你和永昼的所有联系。”
多年来主神用本源力量维系着永昼,所以,祂身上一定有和永昼相连的东西,祂会用它联系永昼,逃出这里。
本源力量再度侵入安菲的结构中,沿着所有脉络一寸一寸地搜寻。
但郁飞尘什么都没有找到。就像他方才修补安菲的时候,也并没有想到这种东西那样。
“你没有……?”郁飞尘微微困惑,“不可能。”
祂怎么会放心和永昼完全断开联系?
下一秒,忽然想到什么,郁飞尘蓦然看向自己的身后——
在那虚无之下,深渊之中,千万条鬼魅般的连线延伸到无限远处。
自他的本源而起。
到永昼而终。
和永昼的联系,在他自己身上。
是主神不知不觉间将它们尽数转移到自己身上,好让他能更顺利地接掌永昼,还是说,它们一直都在?
郁飞尘知道答案只会是第二个,因为这些连线他曾经留意过,只是那个时候,他没能想到太多。
他没能想到,早在一切都没有开始,在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主神为这个世界设下的伏线,就已经绵延万里。
精心布置的谎言从哪里开始?
从母舰上,他和他的长官相遇那天?
还是再往前,祂在某次复活日遇到永昼崩溃的危机的时候?
还是说,要追溯到比这些更早、更古老的岁月……
他就这样静静看着自己傲慢而自负的神明似乎终于后知后觉领悟了现状,看向他的时候目光再度浮现出面临湮灭之时的恐惧。祂的手指无助地抓住他的袖口,仿佛这样就可以请求他停下。
他不会。
他再也不会为永昼的神明做出任何改变。
他也不问这一切从何处发端。
他早已不好奇自己究竟是谁,也不在意自己究竟从何而来。
于是他只是俯下身,在神明的耳畔说:
“我也恨你。”
然后残酷地——一根一根断开所有与永昼的连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