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7)
赵平都不敢擅作主张。他在院子里站了会儿,嶙峋大手紧攥着,又松开,复又攥起来……阴凉的秋天,他反倒出了一身薄汗。
直到阴云散去,一角日光冒出头来,李玄度踉跄着脚步惨兮兮的端着卜骨出来摆弄,赵平都方才转身进了赵珩的屋子。
赵珩呆在家里没什么事儿做,白天或是在屋里补眠,或是在院子里晒太阳。偶尔觉着身上爽利了,就让赵琰带他去集市走走,瞧一瞧那些行商带过来的新鲜玩意儿,听听外地人说的热闹。
边陲小城没什么文风,城中除了军户就是商户,城东的教书先生算是武威城唯一沾点儿书卷气的地方了。但老先生教书忒无聊,学生换了一茬又一茬也没能留下几个,眼看着他那小学堂就要倒闭了。
头两年赵珩倒是去学堂读过书的,只不过他夜夜被噩梦缠身,白日里根本没有精力念书。老先生授课又极其催眠,别的不说,在学堂读书的时候,他睡的倒是极好。
那老先生束脩要的死贵,他觉得自己这样太浪费银子了,后来便不去了。以至于到现在他还是个文盲,斗大字儿不识一个。
后来他们家就换了赵琰去读书,那小子去了两天死活就不读了,他说老先生心黑。
可李玄度说多读些书好,胸中有丘壑。他似乎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知道很多事。尽管他是自己买回来的奴隶,可观他举手投足,说话行事,却比这满院子的人都高贵,都赏心悦目。
这大概就是读过书的人吧,不像他们这样粗鄙。不知怎么,赵珩心里头莫名就泛起一股酸水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再想到自己生来就被恶鬼缠身,命不久矣,心中那些不甘又被勾了出来。他花了好大力气才将这怨气压下去。
怨气是恶鬼最好的养料。
赵平都在门口敲门的时候,赵珩正躺在炕上叹气。
“父亲进来吧!”赵珩一边应着,一边下了炕。
赵平都进了屋将房门关上,看了赵珩一眼,恭敬的跪在地上拜了一拜:“属下赵平都,拜见小殿下。”
!
赵珩正坐在炕头弯腰拿鞋,一听这话直接滑跪下来。夭寿啊!爹给儿子下跪,这是嫌他活的太长了么!
“父亲,你,你你你喝多了?”赵珩惊的嘴巴都要飞出去了。
赵平都抬起头郑重的看着赵珩,道:“小殿下,属下接下来说的事情很重要。”
黄泥抹的地很硬,赵珩觉着膝盖疼,他小心道:“那,那咱上炕坐着说吧,您跪着我不舒坦。”
赵平都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来了:“小殿下坐着吧,属下站着就好。”
赵珩屁股仿佛长了钉子,坐立难安。但敏感如他,其实很早就感觉到父亲待他不同了。他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的病。
父亲军务繁忙,甚少在家,即便在家他们交流也不算多。小时候父亲对他关爱有加,慢慢长大后,父亲反倒愈发拘谨了。
他忽然有些害怕父亲要告诉他的事情。
赵平都今年三十五了,常年在军营操练,他身姿英武挺拔,身上有种军人令行禁止的严谨和肃杀感。
“……小殿下本姓姬,是大周皇太孙。”
赵平都一开口,赵珩险些给自己的口水呛死。他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屁民怎么就成了高高在上的金疙瘩了。
赵平都见他一脸惊愕,叹息道:“小殿下可还记着那块龙纹玉佩?属下叫小殿下务必收好的。”
赵珩一脸懵懵的挪到炕柜旁边,掏出一个上了锁的木匣子,里面静静躺着一块品相极好的龙纹玉佩。
“这是皇族信物,是太子妃留给小殿下的。”
赵珩呆呆的看着那散着温润光芒的玉佩,很难想象它来头竟然这么大:“大周的皇太孙怎么会在这里呢?”
赵平都叹了口气,道:“十四年前,大周皇室生了一场大乱。有人告发当朝太子以巫族秘术诅咒皇帝,以图逼宫篡位。皇帝信以为真,以谋反罪处死太子,东宫一干人等尽被株连。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
东宫当年的惨烈历历在目,多少次午夜梦回赵平都的心都被刺的生疼。他苍白的唇抖着,连声音都带着几分颤。
“殿下礼贤下士,为大周广纳贤才,为国事鞠躬尽瘁,从未生过谋反之心,更遑论弑君篡位这等恶行!不过是那些世家门阀不满殿下变法,攀诬陷害罢了!只叹殿下一片仁孝,误中巫人奸计,这才……”
“巫?巫是什么?”
赵珩长这么大连武威城都没离开过,国都的政变对他来说太遥远了,他并不能理解赵平都的满腔怨愤,虽然死去的可能是他的父母亲人。反而对他口中的巫族颇感兴趣。
“巫族……”赵平都想了想,说:“巫族是一个很神秘的部落,他们聚居在大周南方一个叫云梦的地方。据说巫的祖先是上古的神,所以巫人都拥有沟通天地的力量,巫族的领袖被称为大巫。太平年景,巫族隐世不出。若逢天地变色,大巫必将现世。太子殿下在读史时属下也跟着旁听过,往前数几个朝代,但凡王朝没落,新政建立之时,必有大巫的影子。”
赵珩点点头:“所以巫族人开始活跃,是不是说明大周朝正在没落呢。”
赵平都幽幽一叹:“世家门阀崛起,大周日薄西山。”
赵珩双手撑着炕沿,微微仰着头,面上一片茫然:“你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些呢?我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赵平都用指尖抹掉眼角的泪,道:“前不久军中大丧,原是皇帝驾崩了。据说如今大周新皇是曾经的三皇子。三皇子与太子殿下感情深厚,若有人牵头重提当年旧案,太子殿下的冤屈就有平反的希望!
“听起来好像不错,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你这样说,是有回国都的打算么?”
赵平都也是不久前才听说了这个消息。当年东宫事发后,三皇子也备受冷落。今三皇子登基,想来中间也经历不少曲折。现在的国都是个什么光景他也无从得知,自然不会贸然回去。更别说世家门阀势力膨胀,互相攻伐,大周皇室早已岌岌可危。对如今的大周来说,太子殿下的冤屈竟显得微不足道了。
想到这些,初闻消息时的满腔热情如同被兜头浇上一盆冷水。他泄了气,道:“并没有,是属下冒失了。”
赵平都只是东宫暗卫,当年为保东宫火种,带着赵珩逃离国都,至武威城,隐姓埋名。
“原本想着把小殿下养大,再图后事。可不曾想当年那陷害了太子殿下的巫竟在小殿下身上种了咒,小殿下并非生病,而是中了巫术!”
“巫术只有巫族人能解,属下唯恐暴露身份,不敢轻信他人。这些年虽在苦苦寻求解除巫术的办法,奈何收效甚微,实在愧对殿下所托。小殿下带回家中的那个人,他就是巫,属下并不相信他。但听孟氏说,小殿下这两日精神不错……”
事实的确如此。赵珩毫不犹豫的点了头:“我昨夜还算安睡。你刚才打伤了他,我知道你在试探他,虽然我不明白我们家里有什么好被人觊觎的,不过现在明白了。”
“那小殿下的意思是……”
“我?”赵珩低下头认真想了想,说:“我们在武威城这么多年都安安稳稳的,何况那位老皇帝现在已经死了,事情过了这么多年,应该没有人来找我们的麻烦了,那我的命也就不值钱了。再说我身上中的巫术,他们图什么呢?图我死?那也如他们所愿,我就快死了。我左思右想,身上当真已经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你呢?”
赵平都脸色一红,道:“东宫事发,树倒猢狲散,属下为保小殿下安危,不敢同任何人来往。在武威军中行事也十分谨慎,以至于这么多年下来也并未积蓄多少力量。虽在军中有些人脉,但尚不成气候。”
“这不就得了。”赵珩面色坦然:“我们本来就一无所有,还怕他们惦记什么呢?我让李玄度帮我治病,其实也并没有抱多大希望。不过李玄度说,反正也是将死之人,为什么不试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