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106)
倘若隐太子案平反,他便得以归族谱,大周嫡出的皇太孙,身份尊贵。大周朝廷尔虞我诈,若这层身份曝光,谁又能保证自己不会被人推上风口浪尖呢。此事一旦翻出来,少不得又要掀起惊涛骇浪。
如若有人借此撺掇,扶自己上位,元煦又当如何自处?
赵珩兀自寻思一会儿,便觉头脑发胀,干脆摊着手脚往椅子上一瘫:“这事儿原也没什么好瞒的,便是姬家兄弟俩知道了也没什么,都是玄度的弟子,便是自己人了。我只将事实讲明,告诉姬元煦我对大周没甚感情,也不想进他姬家那尊贵的族谱。让他心里有个数,若这身份不慎为人获悉,也好有所准备,不至于被人算计去。再多的我便不管了。”
瞧瞧这一脸无赖样,李玄度低笑一声:“很多时候,你便是不想做,也会有许多人推着你往前走。”
赵珩抬头,正撞进李玄度眼底那潭深不见底的湖水里:“怎么?玄度作甚这样说?”
李玄度摇了摇头:“没什么,也许是我想得多吧。”
赵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有事儿瞒我?”
李玄度毫不示弱的回瞪他:“你不是也有事儿瞒我么。”
赵珩瞪了瞪眼:“可我已经告诉你了啊!”
“只有这个?”李玄度捉住他手,欺身上前,逼问道:“你内力凝滞不前已有多日,为何瞒我?”
这事儿赵珩心里一直发虚,如今被李玄度拆穿,一时不知如何解释,眼神闪烁,不敢同他对视。
“你在骷髅塔经历了什么?”
从武威城他被赵珩买回来开始,这人几乎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的身体状况自己一清二楚。唯独骷髅塔之后,他陷入昏睡,不知这小子身上发生了什么。每每问及当日之事,又总是含糊其辞。李玄度思来想去,这当中必定有事。
知道这次唬弄不过,赵珩肩膀一塌,叹了口气,将骷髅塔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李玄度。
“……终其一生,诸厄缠身,所愿皆不得,所爱皆失去。”赵珩面带几分痛色:“玄度一早便知道了吧,所以你常告诉我,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坚定心志。因为阴气缠绕,我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厄运,所有我在乎之人都会死于非命。”
许是应着景,一道银蛇般的闪电将昏暗的房间照的通明,紧跟着砸下一道闷雷。如同砸在李玄度心口,骤然一痛。
“阿珩……”如若此前是对少年身负禁术的愧疚,那么现在便是打心底心疼他。李玄度将手搭在赵珩肩上,嘴唇微动。
只是不等开口,便被赵珩打断。
“可是我从未想过要屈服。”赵珩涣散的眼神复又凝聚起来,如同他体内被打散的金光,只要星芒还在,便生机不灭。
“我绝不会屈服于所谓命运,只要我足够强大,就可以和命运抗衡,让身边的人不受命运的摆弄。想通之后,我便也没将骷髅塔之事放在心上。”
他蹙了下眉,继续道:“却不知为何,我体内的阴气却好似遇到前所未有的阻碍,这段日子始终未曾有进益。玄度身体还未大好,我不忍你为我操心劳累,何况我身体也没有什么不适,便一直没有同你说这些。”
李玄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将手从他肩上拿开,起身踱步走到窗前。紫电透过窗纸打在他晦暗不明的脸上。他说:“你到底还是钻了牛角尖儿。”
第92章
“哗”的一声,大雨倾盆而下。赵琮骂骂咧咧关窗的声音被狂风揉碎在豆大的雨滴里,断断续续。
未关紧的窗“咣”的一声被风吹开,夹着腥咸水汽倒灌进来。房间内烛火跳动,忽明忽暗。
赵珩目光凝在那宁死不屈的烛火上,好半响方才涩然开口:“玄度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玄度叹息一声,迎着风雨将窗推上,声音悠远:“你终究只是一个人,阿珩,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哪怕再强大,也无法左右这世上每一个人。”
“我……不明白。”
李玄度脱下被雨淋湿的外衫拿在手里,他道:“这世上的人并非独立而存在,父母亲人,邻里好友,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同其他人有所关联。而一个人的行为又会潜移默化的影响其他人,他人再去影响更多的人,从而让一连串的事情都发生变化。这种变化很难寻根究底,因为变化所带来的结果是在数不清的人共同影响下发生的。在变化的过程中,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力,也同样面临被选择。”
“就像阿珩你,你的出生以及背负的禁术都是无法选择的,但你却可以选择同阴气抗衡。后来在武威城的大街上,你买了我。倘若当时你选择不买,或许如今世上已经没有赵珩这个人了。再后来,西戎打进武威城,百姓被驱逐大月山,你又选择了抗争。”
“每个人都是如此,流落在外的芳唯,有幸被白氏收入门下的阿琰,不幸死于乱军的孟氏。他们并不是因为你而遭遇这一切,因为在那一刻,谁都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
赵珩若有所思。
“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就算你在骷髅塔中所看到的一切最后都不幸成为现实,也不是你的错。人的命数是极为复杂的。诚然,最初见你的确一身晦气,诸厄缠身。但你给自己选择了一条生路,所谓天命厄运便也在一步一步的选择中被化解。命由天定这话不假,但人定胜天也不是痴心妄想。”
赵珩起身走到李玄度身边,歪着头端详他片刻,忽地笑了:“所以选择了你,就是选择了生,选择了在无数阴气缠绕的黑夜里,穿过深不见底的黑潭,给自己抱回一轮明月。”
他眼中忽然有了神采,笑着说:“那年武威城秋风萧瑟的大街上,我也不知道为何偏要买下你这个病秧子,或许因为你长的好看,正合了我眼缘。”
李玄度对此夸赞表示很受用,他扬了扬眉,道:“你当时顺从自己的心意买下我,我们才能走到今天这么远。所以我师父常说凡事顺心顺意,顺其自然。若遇可抉择之事,那便顺着心意。若事情不明朗,不知如何自处,那便顺其自然。无论哪种,终有结果。”
“顺心顺意,顺其自然。”赵珩低低重复了一遍,顿时有种柳暗花明之感:“我仍会让自己变得强大,因为强大是保护自己和家人的武器。但我不会局限于此,因为这世上之事并不会为我左右,每个人来这世上一遭,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李玄度懒散的倚着窗户,将双手插进袖管里,眉毛一弯,拢起一双笑眼:“孺子可教。”
弯弯的笑眼像躲在树梢后的月牙儿,在阴云密布的夜幕下硬生生照进赵珩的心里。连日暴雨带来的潮湿仿佛被一把烈火点燃,到处都是干燥的气息,火石一碰,点点星火瞬间便呈燎原之势,烧的他肝肠寸断。
赵珩心思一动,脚步不听使唤的往前挪了一步。这个距离,他能感受到李玄度呼吸喷薄出的热气,混杂着两分清苦悠远的药香。
“我有一事,不知该顺心意,还是该顺其自然。”赵珩将手撑在窗棂上,脑袋凑到李玄度面前,压抑着胸腔将要漾出的炙热,笑意盈盈道:“玄度觉得呢?”
这人突然凑过来,让李玄度莫名心跳加速。他别过脸,用余光扫了赵珩一眼:“何事?”
“情之一事,玄度可有解?”
“情由心生,自该顺心。”李玄度道。
赵珩垂着眼眸看李玄度慌乱的眼,戏谑道:“玄度六十高寿,既这么说那定然是有道理的。”他说着话,又凑近一寸,毫不犹豫的在李玄度薄而冰冷的唇上重重的吻了一口,声音暗哑:“若我心意如此呢?”
李玄度瞪圆了眼睛,头顶如天雷滚滚,说话都带着颤音:“天杀的,欺师灭祖不知尊师重道,就不怕天打雷劈?”
赵珩却笑出了声:“我又没拜师,哪来的师?”
合着这小子一早就都打算好了!倒难为自己这些日子时不常还有些煎熬,毕竟自己已是六十多岁的老菜皮,眼么前这小子还是个花骨朵呢。他们之间虽无师徒之名,但在外人看来总有师徒之实。他对这小子骤然生了那番心思,他才是为老不尊,辱没先生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