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2)
外来的商户一般在秋收之后销完货就赶回中原准备过年了,开春之后再带上春茶销往西北,年年复年年。此时武威城中外地商户基本已经动身离开了,因此城中略显萧条冷清。
赵家住在内城西,是军户。这家的男主人在武威军中任职,是个不大不小的裨将。
李玄度和赵珩回到赵家的时候,男主人并不在家。
赵家院子还挺宽敞,收拾的齐整干净。才一进院门,便见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在摆饭。
那小姑娘听见院门响,扭头笑道:“大哥回来啦!”目光落在李玄度身上时不由一愣。
赵琰扭着身子上前跟小姑娘嘟囔:“姐你看看,那是大哥买的奴隶。”
芳唯惊呼一声,略带审视的看了看李玄度,小声对赵琰说:“他看起来可不像奴隶。”
赵琰努努嘴:“可不是,说不定就活不过明天了。”
孟氏端着菜从厨房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男娃,看起来比赵琰小一些。见到李玄度也是一愣。
赵珩冲孟氏行了一礼,道:“母亲,这人是我买回来的,以后都跟着我,给儿子作伴,不论生死。”
孟氏闻言心肝抽痛,眼神一黯。忙扭过头偷偷抹了抹眼泪,道:“你的事你看着办就好,走了大半日都饿了吧,这就开饭了。”
赵珩又行了一礼:“多谢母亲。”
他将蜜饯放在桌上,笑着冲孟氏身边的男娃招手:“阿琮,大哥给买的蜜饯,可甜了。”
“阿珩。”孟氏不赞同道:“你的钱自己好好收着,看病吃药哪都需要钱,别尽给弟妹买东西,养的他们嘴刁。”
赵珩笑道:“不碍事,弟妹都是懂事的人。”
芳唯打了盆水过来:“大哥,先洗手吧。”她侧着身子看了眼李玄度,招呼道:“你,你也来吧。”
赵琰掐腰道:“姐,他是大哥的奴隶,他是伺候大哥的,他连饭桌都不能上……”
话还没说完就被孟氏敲了个爆栗,疼的赵琰捂着脑袋“哎呦哎呦”直叫唤。
孟氏柳眉倒竖,厉声道:“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小小年纪倒会作威作福了!”
赵琰鼓了鼓脸颊:“别家奴隶都是这样的,要是给他养刁了,日后欺负大哥怎么办!”
赵珩摸了摸他的头:“阿琰,没人能欺负大哥。”
死人怎么会欺负人呢。
第2章
李玄度到底还是上桌吃饭了。
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和这家人格格不入,便尽量降低存在感,安安静静吃饭,一丁点儿动静都没有,仿佛没他这个人。不过习惯使然,他喜欢观察别人。
孟氏是赵家女主人,赵家有四个孩子。长子赵珩,次子赵琰,三子赵琮,长女芳唯。这一家子的表现他看在眼里觉得挺有意思。赵珩是赵家长子,他对孟氏尊敬有余但并不算亲近。孟氏对他虽有关切,但又似乎不太敢管赵珩的事。李玄度瞧了瞧赵家人的骨相,心中已然有数。
赵珩并非孟氏亲生。
饭后,孟氏去厨房洗碗,芳唯和赵琮收拾院子。赵琰跑去厨房烧了一锅水,像个陀螺似的来回往东厢房端水。
那是赵珩的房间,屋子里有一个大浴桶。
赵珩身子骨虚,干不来体力活,平日都是赵琰照顾着。他把水添好,又往木桶里扔了一包黑乎乎的药。
“大哥,泡药浴了!”赵琰抹了抹额上的汗,扯着脖子冲院里喊了一声。
还在院子里溜食儿的赵珩施施然的进了屋,将房门关上。
李玄度就坐在饭桌前的矮凳上,拿着手里的棍子百无聊赖的敲打着。
赵琰看他就来气,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偏娘让他不要管这人的事儿,说大哥自有主张。赵琰心里不服,但大人说的话他还是听得进的。于是裹着一肚子闲气在院子里头叮叮咣咣打木桩练拳脚,那木桩子真是遭了大罪了。
李玄度丝毫没有奴隶的自觉,这会儿倒是不敲棍子,开始仰头看星星了。
西北一带地形空旷,天空辽远,风硬,日头也刺眼。到了夜里,星星也比别处更亮。
芳唯见他仰着脖子看了好久,终于忍不住问:“星星有这么好看?”
李玄度轻笑一声,道:“不好看。”
紫微星幽隐,大周气数将尽。皇族式微,世家门阀崛起,星图纷乱,前途渺茫,人间必将限于战火之中。
正当他叹息时,赵珩一身清爽的从东厢房出来,赵琰立马过去收拾洗澡水,动作麻利熟练,老成的一点儿不像个九岁的孩子。
他把废药包丢在院墙角落的破竹篓里,又打了盆清水将大木桶冲了一遍。
孟氏又在厨房烧了一大锅水,站在门口喊:“阿琰,再打一桶水给……给……给你大哥的人洗一洗。”
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太对,莫名脸色一红,仓促的退回厨房里。
赵琰要气死了。平日叫他照顾大哥他自然没有半句怨言,可如今这三两银子买回来的奴隶也得他伺候着了?不是这家里头到底谁是奴隶啊!
李玄度迎着赵琰刀子似的眼神,拄着棍子颤颤巍巍站起来,道:“不劳二公子了,我随便擦擦身上便是,用不着洗。”
孟氏道:“我家阿珩体弱多病,你在外许久,风尘仆仆,还是冲洗干净为好。”
李玄度心梗,这是嫌他脏呢。
赵琰不敢忤逆他娘,又裹着一肚子气去给李玄度端水了。
李玄度泡在热水里的时候,还能感觉木桶上潮湿的水气里氤氲着满腹幽怨。
这一路上颠沛流离,李玄度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适了。他喟叹一声,无意识的用擦布擦拭身体,触碰到左胸时微微一顿。
这里空了一块,原本该是他巫骨所在。巫骨是巫的命,他本是巫族最有天赋的巫,可惜了……
烛火昏黄,李玄度意识有些模糊起来。
巫族之地有座摄魂狱,他曾被关在那里很久。灼热的铁链穿透琵琶骨,鲜血染红了雪白的巫衣,熟悉的面孔蓦然逼近,让他心头猛然一惊……
房门被粗暴的推开,赵琰急匆匆的跑进来,手忙脚乱的把粗粝的手指搭在李玄度鼻尖。感受到灼热的气息喷出,赵琰方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可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就这么死了呢。”赵琰瞪了李玄度一眼,没好气儿道:“洗澡洗这么久,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李玄度恍惚了一下方才回过神来,抬手摁了摁眉心,道:“抱歉,我有些累了。”
他声音低哑却很悦耳,态度又谦卑诚恳,倒让赵琰一时说不出什么了。不由嫌弃道:“赶紧穿好衣服,都这么晚了,我大哥要休息了。”
李玄度撑着木桶边缘准备站起来,蓦地想起自己并没有干净衣服可以换洗,他张了张嘴,一脸赧然道:“可有不穿的旧衣?”
李玄度虽然瘦弱,但身量却很高,比赵珩足足高出一个头。
“阿琰,问母亲拿两套父亲的旧衣给他。”站在门口的赵珩开口道。
赵琰磨了磨牙,剜了李玄度一眼,扭着身子出去了。
李玄度靠回到浴桶里,他适才大概是睡着了,这会儿水温已经凉了。风从门口吹进来,让他忍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赵珩踱步进了屋,他看起来像是很累的样子,步履沉重,颇有些踉跄的走到黄泥砌的炕上,扶着炕沿上了炕。
这时赵琰捧着衣服风风火火的进来,往浴桶旁的架子上一甩,阴阳怪气儿道:“祖宗,穿衣服可还用小的伺候?”
李玄度忙摆手:“我,我自己可以。”
赵琰翻了个白眼儿,屁颠颠跑到赵珩身边:“大哥,我给你铺床。”说着麻溜儿的蹬掉鞋子窜上炕,从炕橱里掏出被子抖了抖。
“阿琰,我自己可以……”
赵琰眼皮儿都没抬,回道:“你今天走太多路了,耗神呢,还是我来吧,看累着你。”
赵珩无奈的捏了捏没什么力气的手臂,不吭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