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皇(144)
“以前我们村还没搬来这儿的时候,邻村跟着我这么种,也能紧巴巴的过日子。结果就是下早了种,一整年的收成也没多少,加上那年虫害横行,地里几乎颗粒无收。纳不够官税就得被官兵打杀,最后只能将地全卖了。现在好几年没见过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要不是我当年多留了个心眼,我们村也好不到哪儿去。”
“说起那些虫子我就恼火,有一年就是因为这个差点让我们连地都保不住,这东西从种子就得开始防,得往种子里掺石灰...”
段星执安安静静听着妇人絮絮叨叨发了会儿牢骚,末了,总算想起问他来意,这才将事先准备好的一些种子给了过去:“您的厉害之处远近闻名,家中从位云游道人手中购了些这些种子,想着或许有不寻常的地方,所以特意来请您帮忙看看。”
“厉害谈不上,都是种多了就有经验,不过道士居然还卖种子?” 李娘子摆摆手,笑容可掬说了句,只是一见他木盒里展示的种子,当即惊叫了起来,心疼拨了拨:“哎哟,这东西怎么能就这么乱放。这是栗种,不耐干,得放在湿土里存着,不然就坏了。”
段星执:“......”
好在这些东西离开拂雪的空间也没太久,应当无事...他实在不懂这些...
“这棉花种,以前我奶奶还在的时候见她种过,那时候家里地多,谷雨下种,等开花之后一定得掐一次尖,之后就能等着一茬一茬收果,一直能收到秋后。那会儿一大家子坐一块剥絮去籽,我还帮着弹过棉花,后来地越来越少,就种不起了。”
“......”
“......”
段星执安静看着眼前妇人低着头动作熟稔地分门别类,挨个将一些存储方法和种植时需注意之事滔滔不绝道来。眼中尽是惊奇,某个念头蓦然划过脑海。
若将眼前这名农妇的种植经验汇集成册传播出去,不说太远,至少咸阴镇或岷州这一州之地,地况民生能改善不少。
不过他在此地又没个一官半职,流民已然泛滥成灾,纵然编纂成册,真想施行起来也困难重重,还得再细拟个可行之策。
李娘子:“但这种子光靠肉眼看哪儿能看出什么来,想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奇特的,得一年年的试。”
“我明白,这个不急,只要您先替我种着看看,报酬好说。”
几年时间,他还是等得起的。
提及报酬,妇人搓了搓手,神色是掩不住的欣喜:“好,那我改天就种上。”
而后余光看眼天,忙道:“都这点了,家里柴还没劈。我得先回家将饭做上,晚些时候还得回来插秧,您也还没吃饭吧,家里还有点余粮,要是您不嫌弃不如留下来...”
“我回阿风那边用午饭,好意心领了,” 这村子家家户户余粮本就奇少,这番客套他自然不会应下,段星执偏头淡笑道,“不过时间尚早,不知能否跟您去家中看看?”
他在这儿呆不了太久,只能最大化利用空闲完成他想做之事。这李娘子的种植经验和对天时地利的敏锐程度,实在称得上天赋异禀。
“看看看,随便看。阿风回来了?!什么时候?”
“应该是昨日。”
“好好好,这小子,回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看我怎么教训他!” 妇人笑骂着边走边道,“话说回来,你们两什么时候认识的?”
“早些时候在浦阳城有过一面之缘。”
李娘子回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冷不丁啐道:“这锯嘴葫芦,在外头结识这样一个神仙人物回来也不说一声。”
段星执但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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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前一后穿过田埂很快到了离村口最近的那间屋子,小院子简陋,但被收拾得很是整洁。
远远便能看到邻舍炊烟袅袅,临近正午,隐约饭香扑鼻而来。
约摸七八岁的小姑娘在门口大喊:“娘!您可算回来啦!哥哥手被斧子划伤了!”
李娘子忙加快脚步跑了过去气道:“小兔崽子,好好的碰什么斧头!”
“他想帮您砍柴!”
妇人风风火火冲进了院子里:“就他多事!”
“你是谁?外乡人吗?”
看女孩嬉笑神态,男孩伤势应该不重。段星执不紧不慢走了过去,蹲下身冲站在门边一眨不眨盯着他的小女孩轻笑:“嗯,吴大爷将我带回来的。”
“你真好看!”
“多谢夸奖。”
童言稚语的夸赞分外讨喜,段星执笑着捏了捏人脸颊。看了眼院中正训话的李娘子,停在门边并没有进去的打算。
邻舍陆陆续续冒出几道窥探视线,他的存在昨日应当就已传遍村子,今日这一幕,早在预料之中。
不过这些不带恶意单纯觉得新奇的目光,他倒也不觉厌恶,段星执只当不察,静静站在门边打量里头。
院子里也摆了不少土罐,种着数种果蔬,栅栏内圈着三两只鸡鸭。
见院中训斥音渐消,他这才寻了个机会缓缓开口道明来意。
“我...我吗?地里那些事来来去去实际就那么点,说出来倒费不了几个事,但我不识字也不会写....”
“您口述即可,我来编纂就好。不过我还有要事在身,在这儿呆不久,可否现在就开始?”
李娘子自是一口应下:“那我从哪儿说?”
“您想到什么说什么,我来整理。” 段星执琢磨片刻,又道,“不如就从种子开始如何?”
循序渐进,从春种至秋收。
两小童极有眼色搬了张矮桌出来。
李娘子也搬了个矮凳在院子里坐着,前方是垒起的木柴,边抄起斧头边说话:“这要说的可就多了,光贮藏种子方法就可多,还要辨种,挑种...”
见着他取出的纸笔,附近原本还在偷摸张望的众人也终于忍不住直接围了上来,满眼新奇盯着他手中的狼毫笔。听他们交谈,也跟着你一言我一语偶尔补上几句。
几乎俱是裹着围裙头戴兜帽提早回来做饭的妇人,这会儿离正午还有些时间,绝大多数田间劳作的人尚未归家。
他抬眸扫过众人一眼,笔尖微顿,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出一丝违和,忍不住感叹了一句:“我见过像您这样的妇人多数在织造绣工上造诣颇深,没想到耕种经验也如此丰富,实在少见。”
李娘子笑笑,毫不在意道:“说是男耕女织,但播种、犁田、耙田、挑草那些力气活,哪一样是女人家完全不碰的呢。以前李郎还在的时候,力气活虽主要是他干,那我不也得帮着,帮着帮着,都会得差不多了。他走了之后,家里的担子就都全落我头上了。”
他静默片刻,复又铺开新的纸卷:“是我狭隘了。”
“对了,还不知您名字?”
“叫我李娘子就行。”
“我是指您本名。”
“元喜,爹娘希望我欢欢喜喜的。”
段星执淡淡一笑,从容在题下落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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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中天,田间的人陆陆续续朝着自家走去。元喜所述的只是当地几种主要作物,是以他很快记录过半。
耳边蓦然传来一声熟悉嗓音:“写完了?鱼做好了。”
透过人群,段星执抬眸看着静静站在不远处的谢沐风,余光瞥见院中已然摆上桌的菜碗,当即起身冲着元喜一点头:“几位先吃饭吧,我晚些时候再来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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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知道我在元喜家?”
“找你并非难事。”
谢沐风偏头暼人一眼淡淡道,以对方之姿容,纵然出现在人口密杂的城中,只要未曾多加遮掩,想找到也易如反掌。
自第一次见面起,他就从未低估过这人的醒目程度。
“你来村里就是为这事?”
初衷虽然不是,但送上门的光明正大借口,他乐得承下:“嗯,我从浦阳城一路过来,途径岷州。方圆十里,应当也就吴北村还有人烟,这才好奇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