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81)
“那皇上如今与林荆璞交心,到了何种地步?”燕鸿缓了缓,便也低笑着问了句。
魏绎三两下掸掉了手掌上的糕屑,又看向了外头的雪:“我与他不交心,只有几分露水逢恩的交情。”
燕鸿眼角的笑纹深陷:“好,如此便好。臣心中清楚,这病一年半载还要不了臣的老命,凭借些手段与威势,也还不至于落得锒铛入狱、惨死无状的下场,尚有余力与他林荆璞再斗上一斗,便是斗不动了……也得给我朝后人铺好道路,绝不容他再蛊惑帝心,干涉我朝内政!”
他的言辞止不住要激动起来。
魏绎迟缓地旋动杯盏,抬眸望向了燕鸿,霎时有百种滋味回旋于心头,良久,他只沉声问了句:“扫清世家,于燕相来说便那么重要么?”
这番道理已说得太多,燕鸿也懒得再旧话重提,只道:“皇上,三郡那帮人,他们不光是前朝遗祸,更是这中原土地上根深蒂固的世家后代,他们的骨子里便是要饱食民血、党同伐异,又拿正统之说蛊惑人心的俎虫,早该杀绝……”
魏绎喝茶滤口,黑眸深不见底:“可八年前,殷太子要做的也是打压削弱世家之势,只是皇权还未落在他的手中,以太子身份还无法真正与世家抗衡。若是启丰军当年没有那么快便攻下邺京,倾覆了殷朝,林鸣璋当了皇帝,这天下许会是另一番景象。”
燕鸿皱眉叹息,还欲再谏。
魏绎往杯中吐干净了茶沫,笑了一声,语气薄凉:“我朝虽无世家林立之态,可正因此,‘燕门’或许早成了一家独大的望族。饱食民血、党同伐异、蛊惑人心,扪心自问,这些事难道燕相您自己就都没做过?”
燕鸿瞠目怔住了,喉间压着一口腥甜,“皇上……”
魏绎已淡漠地起身,去披上了厚实的大氅:“燕相先好生静养,不宜动气。这案子外头多的是人替你操心,朕暂且动不了你。待您养足了精神,先与朕斗,再动林荆璞的主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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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绎携同御医一早去相府探望的消息传到了长明殿,百官要为燕鸿同仇敌忾的气势便被压下了。
有些年纪大的官员跪得久了,没能站起来,便直接在雪地里晕了过去。一时场面又是一团糟乱。
林荆璞借着踏雪寻梅的风光,也往长明殿这边走动。
“二爷,官员们听了劝,都先散了。”
林荆璞颔首,怀中捧着一枝覆雪红梅,走了两步,便在宫墙边撞见了柳佑。
柳佑在雪地里也冻得有几分哆嗦,见到林荆璞,忙敛了疲惫晦气之色,拱手相迎:“二爷好雅兴——”
林荆璞眼角生笑,“闲人一个,不比柳大人要务繁忙,还抽出空与他们跪了一早。”
柳佑掸了掸官袍上的碎雪:“谁能知今日朝上会有这么一出,鄙人也是不解,只是若不跪,倒显得不大合群,往后同僚之间也多会诟病。皇上怪罪下来,好歹还有尚书大人与中书省大人为下官顶着——”
林荆璞眼中暗笑:“此次军火案能破,柳大人功不可没,先前大人在北林寺又有救驾之功,魏绎哪会舍得怪罪于你。”
“能为二爷效力,是吾辈本分,定肝脑涂地。要是还能因此顺势讨好启朝皇帝,升官加爵,自是美事一桩。”
“柳大人所求的若只是富贵功名,我与魏绎都不会对有才之人吝啬。”
林荆璞笑意清淡,与头顶的雪中红梅相映成趣:“可记得上次在草堂前你与我听得是南边雅调,曲高和寡,非得才学雅趣兼备才能听懂,柳大人怕不是个俗人。”
柳佑稍直起身,双手在胸前还未落下,皱眉望向林荆璞玉姿容貌,一时有些黯然失神。
他又离林荆璞近了几步,像是欲与之交耳窃语。
一件大氅便盖住了林荆璞的肩头,强有力的臂弯勾住腰腹,将他整个人从柳佑面前抱离了开。
“病才好,雪天里乱跑什么?”
第70章 皮囊 唯独这一次做,魏绎是面朝着他的。
林荆璞脚尖没沾半点风雪,回眸望见魏绎紧实的喉结,眼梢略微上挑:“这么快,来回有一个时辰了么。”
“看病是御医的事,朕只是去顺路吃个早点,走个过场也就回来了,只要百官别都冻死在长明殿前就成。”
魏绎又拿手捏热乎了他冻得通红的耳廓:“何况朕还得留心着你的命。”
风一横吹,树梢有雪落下,皆被魏绎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林荆璞拢紧胸前大氅,视线越过魏绎的宽肩再去看柳佑时,眼角的情|欲转眼已无影踪。
柳佑微滞,忙向魏绎跪下行礼:“微臣柳佑,参见皇上。”
魏绎个子委实是过高了,皇袍衬得他愈发威势逼人,林荆璞不矮,可像是被他护在了身后。他侧目瞥了柳佑一眼,又去问林荆璞:“方才都聊了什么?”
林荆璞低笑一声,淡淡道:“我与柳大人难得投缘。都爱听从南边传过来的雅调戏文,这调子在邺京不常能听见,爱听的人也少,故而多交谈了几句。”
柳佑也道:“皇上,臣曾有过几年羁旅南方,是那时学会的听曲。”
魏绎眸子稍深:“柳爱卿是何时去的南边?”
柳佑应答如流:“回皇上的话,臣少时家道中落,便去南边投靠了亲戚。”
魏绎干笑了一声:“你投靠的亲戚,可是三郡之人?”
柳佑眼眶稍抬,顿了一顿,仍敛目视着金龙鞋面,并未否认:“正是,是三郡中的渭郡。”
“怪不得柳爱卿此次能够不畏强权,挺身为军火一案出力。前前后后,都属你的功劳最大。”
柳佑又佯装肃敬了几分,只道:“皇上谬赞,臣心中惶恐,不敢居功自傲。”
魏绎暗中去看了眼林荆璞的脸色,背后的长指环过那人的玉腕,又清了清嗓:“说起来,早该升你的官。可前些日子朕病着,而今燕相又病倒了,这朝中事务繁杂,一时审批不及时,吏部也才未将你的调令发下。”
柳佑跪着没出声。
魏绎眼底的笑意转阴:“朕既记起了这桩事,总不好再耽误赏给功臣的犒劳。再等两日吧,朕亲自替你去催催,擢升的调令应就快了,你且安心在府中候旨。”
柳佑瞥见那两人默契的神色,心中忽起了一阵不安,只得一拜:“臣叩谢皇上圣恩——”
……
二人回了衍庆殿,林荆璞才脱了大氅,递还给了魏绎身边的宫婢。
炭盆里换了新炭,噼里啪啦作响,倒是在这霜天雪地里生出了一丝别样的勃勃生机。
“燕鸿的病如何了?”林荆璞捧着暖炉,低头拿竹棒松动炉中的香灰。
魏绎蹬掉了靴子,身子暖和了便发起懒,斜卧在炕上,手臂轻搭着林荆璞的腰,说:“燕鸿的身子一向硬挺,朕之前从未听说过他生什么大病,这次竟下不了床,真是病来如山倒。据说他这次被萧承晔给气病的,气急攻心,哪是几服药能医好的。”
林荆璞薄凉一笑,“萧承晔最多只能动动嘴皮子气他,燕鸿此病,只怕是与你的干系更大一些。”
魏绎将腿翘在茶几上,“他为了炸平三郡筹备如此之久,动用国库钱财,还花了不少人力,才给倭寇造出这批火门枪。如今事败,他又怎能不动气。”
“燕鸿收拢朝中人心,看似坚不可摧。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眼下只差这最后一步棋,便可全盘推翻。”林荆璞盖上了盖,索性放下了暖炉,回眸低望着魏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