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109)
清风徐来,林荆璞瞥见了魏绎的姿态,缓缓放下了扇子,说:“生死都经历过了,这不算什么。”
魏绎还是给身旁人使了眼色,很快,那艘小船便被官府的船只给赶远了。
这又才清静了。
魏绎换了个坐姿:“犹记得去年博学科时,要凑齐一屋子人考试都难,还得让安知振出面招揽名士。可今年这道旨意一发,便招来了这么多人应试,并不都与你有关。”
林荆璞淡淡颔首:“你这半年要端平的不止一碗水,治国不易,也算是颇有成效了,百姓的日子比之前要好过了些。”
这是科考在大启得以复兴的关键。
魏绎眉心稍舒,补充说道:“三郡朝廷也开科设考,可惜他们只选武生,不录用文士,这也是一个原因。”
他顿了顿,继续说:“再精干的文臣,也改变不了那帮人骨子里的东西,”魏绎在夜色中漫不经心地折了一支柳,背在身后,嘲讽道:“他们错在认为自己只需要兵,需要一直能够长驱直入中原之境、不必依傍离江的强兵。”
林荆璞低头抿了一口茶,神色黯然。
魏绎:“大殷文臣皆是世家之子,多得是尸位素餐,不学无术的人。可后来朕仔细想过,大殷的衰败不仅仅是世家的问题,在高位者顽固不化,内政腐朽,许多地方任在沿用百年前的旧制,变通之道只被武将用在沙场上,致使王朝里外亏空,落下了亡国的弊端。所以哪怕是燕鸿这样能干的人,在大殷也吃不开,只能想法从外围推翻之。三郡此时是缺兵,可最缺的不是兵,而是一个能打破既定规则的人。”
这人会是不是林珙,就不好说了。至少林鸣璋与林荆璞都失败了。
林荆璞还是没有说话。
这两月来,林荆璞与魏绎所谈的风月之事远多于政事,他偶尔会发表关于魏绎治理朝政的看法,可每每提及启朝与殷朝的局势,他则尽量是避而不谈。
魏绎也知道他终究还是无法置身事外指摘旧朝的过失,顿了半晌,也缄口沉默了。
湖水上的夜影憧憧,衬得四周更加静谧。
“话说话来,今年春闱的题目,你可想好了?”林荆璞将话锋扭转,“这次有上万人应试,礼部存了几年的麻纸都要告急吧。”
魏绎一笑,便顺着他给的台阶而下:“早想好了。既要招揽人才,区区几张纸算什么,管够。”
林荆璞:“什么文体,论的什么?”
“檄文,《伐三郡书》。”
……
林荆璞与魏绎快回宫了,云裳得了宫外的传令,在寝宫内仔细打点。
魏绎让云裳做了衍庆殿的掌殿宫女,从殿内熏的香,到窗帘开合的位置,膳房预备的点心,她都亲力亲为。
这会儿,一太监跑来传话:“云裳姑姑,方才澜昭殿的小公公送来一只镯子,说是在龙椅座下寻到的,这不是皇上的物件,所以特意来问是不是二爷落在那的?”
“澜昭殿是皇上阅折读书的地方,二爷这个月是去过两趟,可他的镯子早丢在外头了,”云裳看了眼那金镯,观摩了下成色,轻嗤道:“再说这粗制滥造的玩意,二爷怎会佩戴?”
那太监笑着应声:“姑姑说的是,瞧这镯子打磨得忒细,也不像是大臣会戴物件。我先存在澜昭殿保管,总会有人来寻。反正只要不是二爷的东西,便不打紧。”
“公公且慢。”云裳又唤住了他,有所疑心,便重新拿过了镯子。
她没在正殿闹出声响,打发好殿内的人,就悄悄去了偏殿。
“姑姑。”阿玉见到云裳来,忙敛目低头,对谁都是一副尊敬的模样。
云裳看了他几眼,嘴角松动,眼神却绷得极凶:“这是不是你的镯子?我记得,你之前手上有一个差不多的。”
阿玉看了一眼那镯子,笑道:“谢姑姑劳心,奴才早上还一直在寻,不知姑姑是在哪里寻到的?”
云裳没将那镯子递给他,闷哼一声,便往他面上狠狠掷了过去:“媚主的狗奴才!”
第93章 春夜 “我只爱你啊。”
阿玉的鼻梁被剐蹭了一道红。
云裳压着声骂道:“别以为旁人不知你打的是什么心思,泥人盘起腿往屁股下塞几瓣莲花便想充菩萨,也不看看自己骨子里是什么糟污东西!”
金镯“哐当”几声落地,同她的骂声一样清脆。
阿玉惨白的面色略微凝滞,便听得屋外有一阵熟悉的动静,御驾回来了。
他当即跪了下来朝云裳一个劲地磕头,啼哭起来:“阿玉不知是哪里开罪了姑姑,还望姑姑饶恕!望姑姑饶恕——”
云裳微凛,只见外头便来了掌灯的宫人,没过多久,韦进喜便快步走了进来。
韦进喜环顾了下这场面,皱着眉头:“这是在闹什么?适才皇上与二爷才回,还不得清静会儿,便被你们这头惊扰到了。”
云裳勉强沉住气,朝他福了福身:“韦公公。”
阿玉也忙转向韦进福跪着,敛目不语。
韦进福瞥了眼地上的阿玉,挑起一边的眉,问云裳:“怎么还动起了手?”
云裳并不心虚,应答如流:“阿玉太嫩,刚来衍庆殿不久,有些事还没个分寸,我不过是教训教训他罢了,让他长个记性。”
韦进福“嗯”了一声,也不打算追究。云裳既是掌殿,这也是她的分内之职。
阿玉眼见韦进福要撒手不管,一急,膝盖不由往前了半步,“公公——”
话音未落,魏绎与林荆璞换了身衣裳后,也到了偏殿。
云裳和韦进福也忙跪下了。阿玉一愣,又将那半步退了回去,更加恭谨了些。
魏绎沉声询问:“怎么回事。”
他性子不羁浪荡,从不理会这些宫人鸡毛蒜皮的事,任他们闹翻天,一应都是交给内府去处置。可今日起争执的有云裳,林荆璞说要过来瞧瞧,魏绎实则是跟着他一起过来的。
云裳一时有些赧然:“奴婢……”
今夜的肇端不过是只金镯子,可这东西本就是阿玉的,他没偷没抢,无论怎么向皇上陈述这件事,云裳都理亏。
但是云裳心根子捋得轻。阿玉的镯子掉哪不好,偏偏掉在澜昭殿的龙座下,宫里的人谁不知道皇上时常在澜昭殿独自批折,有时因政务忙得晚了,他便直接在那过夜。阿玉是偏殿的人,如若不是皇上亲指,他极少有机会去澜昭殿才是。
况且这阿玉的长相与名字,实在是太让人放心不下了……
这里头的圈圈绕绕,多长了心眼的人一听便能明白。
云裳抿唇,心中置着气,干脆闷声不答。
韦进喜见云裳真敢不回皇上的话,意识到此事另有蹊跷,笑着要替她转圜:“皇上,云裳她不过是——”
哪知阿玉便啜泣着抢过了话:“皇上,奴才手脚粗笨,做不好事情,姑姑看不下去才斥责了几句,不想惊扰了皇上。都是奴才的错,奴才罪该万死……”
他盈泪仰面,说完了才晓得低下头。
一圈宫人都瞧见了阿玉鼻梁上的伤痕,他长得本就柔弱楚楚,这般模样便更可怜见了。
这宫里头倚强凌弱的事每天都在发生,主子欺奴才,奴才又欺比自己低一级的奴才,宫人们虽不敢当面责问质疑云裳,可心难免都往阿玉的身上偏。
云裳咽不下这口气,瞪了他一眼,冷笑讽刺道:“贱驴子心术不正,装得倒是像样,早晚有人扒了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