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59)
岑谦见他迟迟不语,又问:“可还有其二?”
林荆璞一笑:“至于其二么,权是我的一片私心,实在是愧于向大人说出口。”
“二爷但说无妨。”岑谦早已卸下了对他的防备,还对他有些许的敬佩之意。
“岑大人是清正之辈,以苍生百姓为重,又嫉恶如仇,不愿与吾等前朝余孽同流。从北边运到三郡的赀货,常为大人所阻截,亚父多次向允州示好,大人也从不领受。”
林荆璞眉心微低,眼角却生了笑意,站起来躬身一拜:“实不相瞒,我费这许多周折想拉拢的人,正是岑大人您。”
岑谦一顿,恍然明白了他的算计,心头不觉发怵起来。可见他君子如玉,肯将心计向自己坦诚,又不免对他更加敬重。
少年帝王,本该如此。
这季节日头变短,不多久,天色便暗了。岑谦又留林荆璞与冯卧在刺史府吃了点小菜小酒,这几日城中秩序恢复,已能在街市上买到新鲜的牛肉与蔬菜。
酒饱饭足,岑谦不肯听妻子的劝回去躺着,拄着杖非要送他们出府。
“眼下洪灾情势已稳,二爷可要回邺京了?要不在允州上再多待上几日。”
林荆璞系上大氅,金色的短绒很是厚实,他垂眸看了眼,笑道:“有人急,我不急。但也不能再留在允州了,难得来一趟南边,我还得赶去见亚父。”
“去三郡?”岑谦挑眉。
林荆璞颔首。
岑谦一拜,好心提醒道:“听闻三郡倭寇之患频生。二爷此去三郡,还是得当心些。”
“渔民一出海,倭寇便要搜刮渔船,囤积了足够的粮食钱财,每年这时都会在海边滋事。三吴专门备了一支水军应付他们,不足为患。”林荆璞说着,也再朝岑谦恭敬一拜,便要上马离去。
曹游此时骑了马,从街道的另一头驰来,翻身下马,不大情愿地将一封信笺递上:“二爷,是启朝皇帝的信。”
林荆璞弯腰去接过,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加急金印,便可想见这封信笺经过每站驿亭时,该是何等的畅通无阻。
哪怕是头等要紧的军令急报,也只能戳一个加急章。
“以权谋私,也不是他这么玩的。”林荆璞唇间嗤出了一分风流。
他借着刺史府前的灯笼,将信拿出来读,面色一沉,当即调转了马头。
冯卧皱眉:“二爷?”
林荆璞急切,对曹游道:“派人去告诉亚父,不必等我去三郡了。我今夜就得启程,先回邺京!”
第52章 偷闲 忙里偷闲才最快活。
治洪还有些未尽的事宜,冯卧一时还走不了,得多留上两日。林荆璞归心似箭,是夜便乘马离了允州境内。
他们来允州时是一路顺水而下,眼下急着回邺京,便坐不了船,只能一路快马加鞭。
翌日途径韦州郊外的一家驿馆,歇了不过三个时辰,板桥上的露水未干,天蒙蒙亮,林荆璞便又要动身了。
“再这样赶路,马都得跑坏了,二爷的身子怎么吃得消!”曹游牵着马犯嘀咕。
大氅遮盖住了林荆璞的身形,里头灌了风,旁人就看不大出。魏绎花了大半年光景在他身上养的肉,这几日全耗磨在马上了。
林荆璞扣住了缰绳:“邺京的事要紧,耽误不得。”
曹游心中仍有怨气:“二爷,都已快出了韦州境内,我们就是不这么赶,最迟后日也能到邺京了。启朝皇帝既都已查到了那私造军火的人,大可以自己处置了便是,再不济他手下还有一批专办的官员,何须叫二爷专程赶回去。他是皇宫里头众星拱月的主,没了二爷,到底是吃不下饭了,还是睡不着觉了?”
林荆璞不由看了他一眼,轻笑道:“若他真念我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倒也是件好事。”
曹游仿佛被噎了一下,面色不豫。
林荆璞又正经说道:“燕鸿拿启朝国库的钱去私造的这批军火,不是寻常的兵器,而是仿造外域所制的火门枪。火门枪威力甚大,一把火门枪,可敌过上千人,于数里之外强攻,摧毁城池不在话下。魏绎此时叫我回去,也是料到燕鸿要将这批火门枪卖往南边。”
“南边?难道是卖给三郡?”曹游捋不清楚,又问:“不对,燕鸿为何要造了好兵器卖给我们?二爷,这里头说不过去啊。”
“再南。”林荆璞沉声道。
“三郡已是中原至南,再南边那就是海了,”曹游才恍然大悟:“莫不是……莱海倭寇!”
林荆璞皱眉“嗯”了一声,在马上道:“莱海倭寇常年搜刮出海渔船,他们最不缺银钱,只是缺少精兵良将。火门枪正好可以用在船上远攻,这批货若是落在倭寇手中,三郡水师必败。如此一来,倭寇之患极有可能就成了覆灭三郡的关键。燕鸿从中谋取暴利,无须吹灰之力,便推翻了大殷余党与三吴,这便是他的长远之局。”
想造出火门枪绝非易事,燕鸿的这番谋划不止一朝一夕,国库的账目早就有问题,只是无人敢查罢了。而且这不只是关乎邺京,燕鸿此番牵动了从南至北的势力,必然是思虑深熟,步步不容差错,他才因此不惜耽误了两个州的灾情。
这盘大棋谋划中的一些细枝末节,林荆璞也是在收到魏绎的信后,在路上才想清楚的。具体的情势,还得等到了邺京再看。
这下曹游倒是比他还急了,“燕鸿他要与倭寇同谋!那启朝皇帝既已查到了私造军火的证据,为何不赶紧查办!时间拖得越长,越是不利!”
林间的风吹得紧,大氅都挡不住清晨的凉风。林荆璞由着寒气入袖,掩面打了个呵欠,冷声道:“他既然是启朝皇帝,三郡覆灭,他自是一点都不着急的,就打算吊着我这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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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之期还未到,便入深秋了,宫里的菊花还没怎么开过,梅花就抽出了新枝。
这天愈冷了,人也懒散了下来。魏绎盖着一条虎皮毯子,悠悠地躺在一张摇椅上,他手里正拿着一盒食抹,给蟋蟀喂食吃。
这几日邺京都没好太阳,直到今日午后方才开霁,一缕微光照进了正殿中。可魏绎不喜,觉得那道光很是刺眼,一把搁了装蟋蟀的竹筒,由着那几只蟋蟀乱跳了出去,心中不觉一阵烦闷。
深宫难熬,连雨停了他也懒得出去耍,掐着日子算,想着那人也该回来了。
“皇上,皇上——”
郭赛一路跑得气急,魏绎听见这声,又忙坐回了摇椅上,拾起竹筒,漫不经心地握着根斗草往里头戳。
郭赛推门来到了御前,还没缓上一口气。
“何事如此慌张。”魏绎与他说话,眼神却淡淡瞟着外边。
郭赛弯腰,谨慎地端上一盘点心:“皇上,奴才前些天去膳房新学的灌汤包终于成,拿给皇上尝尝。”
魏绎面色一沉,当即往他脚上摔了竹筒,“就这事?”
郭赛一愣,忙敛目低声道:“奴才该死,扰了皇上清静。原想着每日这时,皇上便要用点心了……”
蟋蟀还在地上蹦跶个不消停,魏绎吁了一口冷气,烦躁道:“拿下去吧,朕吃不下。”
郭赛应声,忙讪讪退下,悄悄合上了殿门。午后日长,魏绎不觉起了丝倦意,让人拉了帘子,又卧到了榻上小憩。
大风一作,明晃晃的天又暗了下来。
魏绎这顿午觉睡得不踏实,又长久醒不过来,浑浑噩噩,身上仿佛有千斤巨石压着。
这宫里香软的床榻总让他在梦里忆起魏天啸死时的惨状,七窍流血,口舌发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