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103)
林荆璞顿了一会儿,又格外平静地说:“并非是我手段烂,而是我也只剩自己这条烂命可做赌注。”
人情淡薄如纸,恩情转瞬即逝。何况林荆璞已沦为丧家之犬,他不再有与魏绎势均力敌的筹码,没有资格与他谈条件。眼下能够维系他们的,是彼此亲热习惯的欲望,或许还有一丝毫无依据的帝王之情。
林荆璞做不到在边州坐以待毙,他多等一刻一日,心中就多一分不安。
魏绎凝望着他,胸脯略微起伏,又生硬一笑:“朕早奉劝过你,不要插手那对母子的事,也不要离开邺京,不要离开皇宫,否则你何至于受今日这样的苦。”
他盯着他漂亮无神的眼角,说不清是怜爱更多,还是嘲弄更多。
林荆璞出奇的冷静:“事已至此,皆是命数。也正是因我这一年在邺京斡旋争斗,顾此失彼,才得以让有心之人在三郡架空了亚父手中实权,或许,我一年之前就不该选择来到邺京。其实凭你的傲气与独断,假以时日,也未必就斗不过燕鸿。”
魏绎面上略有不豫之色:“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做?”
“护住该护的人,然后,得过且过吧。”他有气无力地说,面上笼着惨白的笑意。
他又以这样美得毫无生气的笑靥望向了魏绎,清冷地说:“贾满想瞒,可他也知道瞒不住。天下人皆知是你亲手将我从吴渠手中救出,勾结大启的罪名已难以洗刷,我与亚父成了背信弃义的千古罪人,将永远被钉在叛国卖国的耻辱柱上,百年千年都翻不了身。”
“都是浮名而已,你早就该弃了,”魏绎话锋一转:“朕不出兵相救,你便会死在那吴渠的身下。”
“你派出了大启最为强硬的逐鹿军,又亲自带兵出征,”林荆璞笑意稍敛:“吴渠的追兵不多,你其实不必要为了我一人,做到这个份上。”
魏绎早知道自己这点心机瞒不住他,也无意辩解什么。
他是出于私情救的林荆璞,不可能没有私心。
柳佑出发前往凉州任职时,魏绎便留了心眼派人盯着他。中途那几名眼线曾一度断了消息,他便知道柳佑必然有所行动。
火门枪在边州境内响了两次,魏绎早有猜忌,可他只令边州府衙暗中调查,并无任何行动。可听闻林荆璞的后方一断,他便迫不及待地要以最唐突的方式,昭告世人,将林荆璞拉入己方的阵营之中。
他不惧怕前朝压力,更不怕世人非议。
他明知此举会折辱他、胁迫他,可魏绎还是这么做了。
“魏绎,无论如何我当要感激你,”林荆璞面色不改,笑着道:“今后只要你有所需,我可做你的肉|脔,与你生不离,死相依。”
明眸善睐,软言蜜语。可此时入了魏绎的耳,却犹如刀刺剜心。
魏绎终于藏不住压抑已久的怒意,一把掐住他的肩,冷声警告道:“别用这样的口气与朕说话。”
林荆璞疼得暗嘶了一声,咬牙偏头忍耐。
魏绎立马意识到他那只肩上还有刀伤,心一软,随即松开了手。
林荆璞呵气轻笑,索性掀开了肩上的布料看了一眼,说:“只可惜这道疤太深,大夫说得留着了。从背后看,会不大雅观。”
既是要当肉|脔,便要有因样貌而“失宠”的觉悟。
魏绎迷恋林荆璞无暇如玉的身子,这是毋庸置疑。
之前在马场时,林荆璞腿上曾被安保庆的人用划过一刀。魏绎舍不得他那漂亮的腿,当时让御医院想尽了办法,还寻遍了民间的良医,才给他淡掉了疤痕。而眼下这道刀伤太深太长,想要恢复如初,几乎不大可能了。
魏绎一把扯过他的衣衫,盖好了他的肩,怒气到了唇边,狠狠撕咬了一番后,竟然生出了一分温柔来:“这不重要,朕早不在乎这些了……”
他们紧紧拥抱着,热烈而忘情地相吻,犹如忘却了世间的一切烦忧。
林荆璞信他今夜说的每句话、每个字,可他的心终究是很难热起来了。
第88章 踏火 余生将不再为沽名所束缚,也不愿为仇恨所牵绊。
林荆璞夜里被人抱着,捂出了一身热汗,也是药起了效用,今晨他便觉得通体舒畅了许多。
天因雪色映早了几分,魏绎下床穿靴,随行的内侍端来了洗漱用的器皿。
边州不比皇宫,诸事从简,魏绎倒落得一身自在。
此时屏风外来了澜昭殿的主簿,名叫卞茂德,年岁已近六十,是个踏实本分的人。自从朝廷的文书奏折由相府移交到了澜昭殿分管后,像他这样的官才有了实事做。
“朝中诸员派人来问话,皇上可要今日动身回京?”
魏绎漱了口,余光瞥了眼榻上的人,起了丝懒散之心,道:“再过两日吧,邺京的官员休沐,中原没有战事。元日的祭礼既已办过,宫里别的宴席也翻不出什么新花样,反而劳财伤民。”
卞茂德:“那奏疏可是要先都存放在澜昭殿,等皇上回京后再一并批阅?”
“也好,”魏绎穿好了外袍,说:“年关都忙过了,递上来的左右不过是些弹劾边州府衙的折子,不必理会,有要紧的再发往边州来。”
“是。”卞茂德领了命,又迟疑了片刻。
他是个固守派,忌讳这屋子当中的另一个人,可又不敢明说,捋了捋胡子只道:“皇上,边州没有行宫,您住在刺史府,怕也不合体统。”
魏绎知道他想谏什么,不以为然,吩咐左右侍从去拉开屏风,似笑非笑:“这倒不算什么,还有更不成体统的。”
卞茂德当即慌了半分,生怕瞧见什么不该瞧的,忙念叨了两声“使不得”,扭头往外便走,到门外边才说“微臣告退”。
这老头把魏绎给逗笑了,林荆璞则在床榻上咳嗽了一声。
魏绎回头望他,语气忙低了几分:“朕吵着你了?”
林荆璞眼眸惺忪,目光渐渐汇聚,打量他这身英俊恣意的行头:“你既不回邺京,又打算去哪?”
魏绎在床边重新坐下:“朕对军火商下了点手段,吴其用沉不住气,前些日子才跟朕招供。他给燕鸿造的火门枪并未全部运往南边,燕鸿手里头还留了一些,八成是都流入了边州,这里头的线索还得再查。”
林荆璞回想起那日薄刃岭上的火光,指尖不由深陷入被褥中。
他轻垂睫羽,将情绪放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说:“燕鸿生前留着这批火门枪,是专门用来对付我的。他知道大殷皇嗣的存在,早预料到会有这么一日,才会借火门枪给柳佑助他成事。”
这盘棋中的利害关系,林荆璞如今已经了然,可太迟了。
燕鸿花费多年心血造出火门枪,却没能借助倭寇一举推翻前朝势力。他便选择同柳佑一起保大殷的新帝上位,将林荆璞逼往绝路。
以燕鸿的立场看,此举是不得已而为之。
魏绎生来不是天潢贵胄,他年少时卑微如蝼蚁,登临皇位只是为了活命。他远没有像林荆璞那样沉重的枷锁,同他这样的人做皇帝,要么是所向披靡的枭帝,要么就是意气用事的暴君。他二十年来孤独地活着,没对人动过一丝情|欲,亲人可杀,朝臣可诛,可他却将心思都放在了林荆璞的身上。
这将是新朝巨大的隐患!
旧朝唯有换一个新主人,魏绎才能够放开手脚,无所顾忌地去推翻他们,开辟伟业!
可叹燕鸿至死都在替大启朝谋划。他是不可一世的权奸,也是忠臣,他的奸诈皆因忠心而生,只不过他忠的从来不是哪位君王,而是这个崭新充满希冀的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