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58)
他的声音不算洪亮,可掷地有声,能敲击人心。
府兵看到那枚刺目的金令,皆是一滞。
胡轶气急,望着那枚金令又放声大笑起来:“假的!他手中的金令是假的!本官才是朝廷亲派监察允州灾情的御史!皇上与燕相他怎么会派一个余孽前来督查灾情!”
“御史大人既是朝廷派来监察灾情的——”
林荆璞未等他话音落下,又提高了声:“那么试问来允州之后,治洪防汛的人究竟是谁?允州是诸位的家园,城中受灾受苦之人也有诸位的老小至亲。如今之势,谁要灭允州,谁要护允州,显而易见!”
说着他撑起了单臂宽袖,暗指向堤坝旁的人。
府兵们僵持着,皆持刀原地不动,听着林荆璞的言辞与那洪水一同翻涌,不大是个滋味。
岑谦拧眉看着林荆璞,也不由心中一动。
“竖子诡诈,简直、简直是一派胡言!”胡轶觉得林荆璞的话刺耳挠肝,可又一时词穷,说不出别的话去反驳。
允州府兵不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他夺走允州大权也不过两日,全凭借着朝廷的威势镇压,连几个统领的名字都尚未认全。
要再由林荆璞这般放话煽动,他唯恐府兵倒戈,便完了。
此时,胡轶身后的谋士上前了一步,捋袖高声道:“这洪灾只是一时之患,前朝之党才是大启朝廷的心腹大患!林荆璞便是那反贼头目,今日胡大人已将他逼入了绝境,谁若是能趁机摘了他的项上人头,尔等后半辈子便无须再听人差使!绸缎金器,千金殿宇,美女香车,又何患无求!”
林荆璞冷眼望向那名谋士,微微皱眉,便察觉面前的那几个府兵又暗暗攥紧了刀柄。
这世道人贱如泥,礼教崩坏,总有人失了本心,要在刀尖上求富贵。
夺命的冷刀已朝他砍了过来,曹游分身乏术,回头瞪目大喊:“二爷!!”
林荆璞的腰往后塌了半分,鼻尖几要已与那刀锋所触。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重剑便刺过来挡住了那刀,拼尽了全力,反将持刀之人给砍了下去。
岑谦握着剑,沉郁的面上沾了一道热血。
林荆璞自始至终面色寡淡,直到见岑谦出手,眼梢才多了一分不明的笑意,直身道谢:“多谢岑大人相救,没有同他们一样取我性命,以求平安富贵。”
岑谦年纪大了,杀个人便要喘一阵粗气,他累得撑剑弓背,余光却瞥见林荆璞神色自若,不由一愣:“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拿生死打趣!”
曹游抽身往后一跃,已持剑贴身护住了林荆璞:“二爷可有伤到?”
“无碍。”林荆璞抬手,宽袖落了半寸,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嵌着虎牙的金钩在夜色中愈发夺目。
他口中似是答非所问,食指微微一落,淡淡对岑谦说:“胡轶是个平庸冒进之辈,没有高手甘心做他的贴身近卫。此处视野开阔,舟船与堤坝相去不远,敌方又有火把照映,正是涯宾大显身手的好机会。”
话音刚落,一支强有力的箭弩便穿过洪潮,直刺中了胡轶喉颈的中心。
胡轶正恼羞成怒地喊着什么话,中箭之后,喉咙里忽噎了一口血,咬着的字没说完,便直直地栽入了水中。
“胡大人!胡大人——”
府兵见胡轶中箭死了,顿时群龙无首,呐喊声息止不发。
岑谦扭头也听见了有府兵大喊胡轶跌水的消息,只见林荆璞当即举了一火把,放声道:“胡轶居心不轨,趁灾作祟,意图戕害朝廷御史与允州刺史,如今得以正法,是他罪有应得。这一箭拨乱反正,也算是你们允州府兵的功劳。还不速速弃了刀剑,刺史大人可既往不咎,饶恕尔等死罪——”
那火把被塞到了岑谦手中。
岑谦看不清火焰后林荆璞的神色。只待他一接过,为首的府兵统领便先弃剑跪了下来,随后一千府兵纷纷将剑丢入水中,俯跪下了一片。
“大人……属下一时糊涂,也实在是迫于他朝廷御史的威势!还望大人念着往日的旧情宽恕,以后吾等必定犬马效忠,誓死追随!”
府兵齐喊:“属下求岑大人宽恕——”
岑谦心中不由发沉,这些人不少都是跟了他五年的人,都算是老部下了。
平日他在政事上一丝不苟,凡事不仅严于律己,还严苛待下。他心思又粗,便疏怠于体恤这帮手下的心思,府兵之中常有怨言,以至于今日这等容易反戈相向。
回想起来,府兵作乱,他也难辞其咎。
夜色沉许如,旁边又掀起了一阵大洪。
岑谦被大风刮得苍老了几分,叹了口气,沉肩将火把重重地丢入水中,扭头负手而立:“都起来吧,冯大人那头还需要人手。”
……
奋战一夜,翌日岑谦以刺史重回了城中府衙,马不解鞍,第一件事便是去粮仓重新核查。
粮食的确是一石不少,完好无损。等他忙完分发粮仓之事,回到自家府门前,几乎是滑下马背的。他自半月前操劳不休,这几日在狱中饥寒交迫,再经昨夜那般一闹,终是病倒了。
雨停了有几日,冯卧治水有道,离江的水已快回到了原先的位置上,汛期眼瞧着就要过了。
待到城中的积水快要干时,林荆璞与冯卧才抽出空,到刺史府上探望岑谦。
岑谦本是习武之人,年纪虽大可身子还算不错,这次只是积劳成疾,卧病静养上一段时日即可。他见到二人,又欲下床行礼。
不想冯卧去拎走了床下的鞋,不肯让他双脚沾地:“嗐,岑大人还是快快躺着吧!”
“御史大人,你这……”岑谦为难一阵,只好在床榻上朝二人一拜。
林荆璞无奈一笑,给冯卧使了个眼色,他这才把岑谦的鞋还了回去。
家仆给他们上了茶与点心。林荆璞坐下抿了一口,茶味很淡,几乎品不出茶香,但恐怕已是刺史府眼下能拿出招待客人最好的茶水了。
岑谦喝完了药,哭得喉咙发涩,缓了缓才道:“这几日我卧病在床,总是想起前几日发生之事。想明白了一些,可想不明白的事更多,还望二爷指教。”
“岑大人还在病中,不宜过于耗神。有什么疑虑,只管开口便是。”林荆璞道。
岑谦听他如此说,也不再客套,开门见山:“那日胡轶围剿营帐,你的高手应是早在堤坝上下了埋伏,那一箭才会射的如此之准。因此我便想不通了,二爷身边既有如此高手,早应有许多机会,可一箭要了胡轶的性命,又为何要白白生出来这许多事端?”
这一点,岑谦实在是费解至极。
既然杀了胡轶便可破解允州之乱,又为何不早点杀?为何林荆璞非要换了霉米,劫了狱,等待无退路时再杀他?
林荆璞似笑非笑,声音温和:“允州毕竟不是邺京,大洪当前,城防宽松,杀了一个胡轶容易,可要拉拢人心难。”
岑谦眉头一滞:“此话怎说?”
“胡轶是燕鸿钦定的御史是不争的事实,满邺京都知道此事。他若无缘无故枉死在允州,到时朝廷必定会以此做文章重查此案。我倒是可以轻易脱身,岑大人身为本州刺史,可有应对之策?”
岑谦背后一阵冷汗,思忖道:“这,确实无策可对……”
林荆璞说:“这是其一,所以必得给胡轶安一个滋事生乱之名,给启朝朝廷一个交代,才可保允州与岑大人安然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