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120)
林荆璞一笑:“只是闲谈而已,裴先生不必如此紧张。”
裴凡忿忿:“毒是我下的,你只管去跟启朝皇帝说了,将我的人头砍了便是!”
“魏绎不傻,先生矢口否认,也摆脱不了柳佑的嫌疑。”
林荆璞将不具名的笑意藏在了扇子后头,扇柄轻轻敲打裴凡的肩膀,让他先坐下:“先生稍安勿躁,两国之间的来来往往,又岂是这一桩案子能够掰扯得清的。就算启朝有证据能证明柳佑利用先生设局,毒害考生,伪造疫病,魏绎也不好真提着一纸诉状,就到三郡去抓人。”
裴凡听了,这才将信将疑地坐了回到了原位上,不再轻易与林荆璞搭话。
外头雨声渐大,林荆璞让曹双取了两壶酒来。
他亲自给裴凡满上了一杯,调转话锋,垂眸叹息说:“想必裴先生也当听说过一二,我当日未能回三郡执掌大权,而是到了邺京寄人篱下,并非我心中所愿,乃是局势所迫。此生虽不能完成父兄遗志了,可心底还是十分敬佩如先生这样的忠士,所以今日无论如何,都想着要来见先生一面,以赎罪过。启朝已把这场疫病将错就错,眼下病势好转,民心安定,不需要人再来背负罪名,我当然要尽力助裴先生全身而退。”
裴凡怔怔接过那杯酒,失神良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林荆璞先干为敬,诉苦道:“魏绎留我在邺京并未安什么好心,他是为了折磨我泄愤。可看在这次出力挽救考生病情的份上,向他讨个人情应该不难。裴先生下山后,不必回头,去京郊畹西再见一眼尊夫人,便离开邺京吧。”
裴凡微微惊恐:“二爷怎知我妻子葬在畹西墓地?”
林荆璞没有明说,裴凡当即也想明白了。
他早疑心平日那些刻薄的邻里怎会好心为他筹集银钱,可没料到会是林荆璞暗中伸予援手。
裴凡一时五味错杂,闷了口酒下肚。
林荆璞又给他斟了一杯。
“方才裴先生说信得过柳佑,可在我看来,柳佑未尝不是信任先生,他是个十分谨慎的人,没想到他会让先生来行这样冒险的事。”
酒不断,话不断。裴凡不自觉便将话匣打开了:“他朋友少,我与他有十多年交情了。”
“同年科考的交情,的确深厚。”林荆璞说。
裴凡摆摆手,叹了口气:“清岩在不曾参加过大殷的科考。”
“哦?”林荆璞微怔:“他有才学,又心高气傲,怎么不早入仕?”
“陇南刘氏是大殷贵族,刘瑰膝下有七八个儿子,他们的母亲各个都是千户以上的望族之女,连百户的小族都没有,可清岩却是刘瑰在外风流出的私生子,他的母亲是个歌妓。为了家族名声,刘瑰将他藏得极深,都不愿让他入族谱,又怎会让他考学入仕。”
裴凡面色凝重,道:“我与柳清岩是在结社中相识的,他的词填得很是不错。我夫人早年前爱听曲子,常叫我买了他的词教给小丫鬟们唱,一来一去,便交好了。”
林荆璞颔首笑道:“世人常说当朝有‘谢诗柳词’,将柳佑的词媲美谢裳裳的诗,却不知这‘柳词’当为‘刘词’。”
裴凡说着说着便有些醉了:“柳清岩的词是作得极好,可世人不知他的文章作得更好。太子当年上疏的《均田论》与《治税策》轰动朝野上下,其实这两篇都是他的手笔,能写出这样文章的,那都是经世之才!”
林荆璞眉心轻挑,问:“皇兄与他还有交情?”
“何止是交情,太子于他有重恩。”
裴凡:“刘瑰不肯让清岩做官,便在礼部买通关系,将他的名字从考生之列删了。清岩得知后大怒,忍耐了那么多年,总算是在他大哥的婚礼上闹了一出,结果刘瑰气得将他直接轰出了邺京,发往三郡中的渭郡让旁支亲戚收留。所幸太子机缘巧合下读了他的文章,赏识他的才学,在渭郡不过半年光景,又将他接了回来,可此事又不好叫刘瑰发现,于是便藏于府上养的戏班子中。”
林荆璞若有所思:“皇兄不喜看戏,那个民间戏班子本是给母后备着的,常常出入内宫。怪不得母后曾提出想将这戏班子从太子府搬到宫里,以便后妃们观赏取乐,皇兄却始终没有答应。”
“太子是真心栽培赏识柳清岩的,他也是真心效忠太子。他们本是一出君臣佳话。”
裴凡惋惜一叹:“可惜当年邺京被启丰军攻破,得知太子于地宫中薨逝,他就无缘无故大病了一场,头发也白了。”
第105章 对症 “看看林荆璞,便该知道与敌同谋的下场!”
转眼便到了立秋。
邺京患病之人日益减少,魏绎近来有重开廷试的打算。反观三郡人心惶惶,谣言肆漫,内宫与军中每日都有新发病之人,而林珙已病了半月余,仍不见好转,也不见病情更重,只是一日日拖着。
御医每日会诊后,必将前往太后殿内细禀。
姜熹的凤椅摆放在锦屏帷帐内,前来请安的吴娉婷一同坐在里头。宫人们皆蒙着厚重的面纱,低目屏息。
御医们沾了病气,不得入殿,跪在殿外答话。
“回太后的话,今日皇上的肺咳之症已有所缓解,可临近傍夜时又烧了起来,下了两副药仍不见消退。臣等无能,皇上现今是喝得下药,却难以进食,照此下去再拖延上几日,臣下们便是找出了对症之药,恐怕皇上的身子空耗,也熬不住啊。”
说话的人是梁复安,已近古稀之年,是大殷御医所的元老,德高望重。八年前邺京被攻破,他跟同伍修贤从邺京来到三郡,多年来都在为林荆璞打理身子,新帝登基后,他便负责起林珙的用药。
姜熹不慌不忙,抬眸道:“梁御医要是有了主意,但说无妨。”
梁复安苍白的面色凝重,稍加思忖,还是沉肩道:“太后,此次疫病先盛行于邺京,邺京病患上千人,尚能医治,想来他们是得到了良方。臣一生庸碌,全凭借年岁较长得皇上太后信任,任御医所所长一职, 可想来毕生所学医术比不得邺京良医,实在有愧。故而臣斗胆,想请太后修书于启朝——”
姜熹听言,眼底掠过一道寒光,霍然冷笑道:“朝堂大事,岂可儿戏!皇上尚在病榻中,哀家未治你的罪,怎还有胆子来提这等霍乱朝纲的荒唐事?”
她音容平缓,可在这大殿高位的陪衬下,难免让人不寒而栗。两旁宫人齐刷刷跪下来,请求她息怒。
哪知唯独梁复安益发无畏,磕头疾呼:“臣医术不精,死有余辜!可江山社稷,也当以皇上龙体为重!如今大殷皇嗣凋零,望太后三思呐!”
他身后的数十名御医也贴地而跪,齐声长呼:“太后三思——”
梁复安医术平平,林荆璞经他调理,身子也不见变得有多好,可他的德行人品向来服众,御医所有他坐镇,自是拧成一股绳。
“太后三思!”
“太后三思啊!”
不多久,梁复安额前已磕出了鲜血。
姜熹没让人去扶他,冷漠地看了一会儿。
直至梁复安磕不动,一头栽下,似要晕厥过去,姜熹才叹气道:“梁御医又何苦逼哀家?卿等有所不知,珙儿前年生了场大病,哀家当时带着他四处流亡,未得及时医治,不想从那次起便落下了病根子,生了病总不见好。此次病情反复,也未必全是你们的错,哀家也从未责怪御医所。要真能为珙儿好,莫说是修书,哀家跋涉千里,亲自跪到那启朝皇帝的面前求又有何妨?怕只怕启朝皇帝没那么好心肠,何况便是求来了药方,珙儿的身子也未必就能见好。”
“三郡疫病要是遏制不住,迟早会危及临州与允州的百姓……启朝定不会坐视不理,如若、如若此时我们肯先向他们交好,说不定就能先一步缓住情势!皇上如今危在旦夕,必得先忍一时之气啊太后!”梁复安斜身喘气,言辞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