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53)
魏绎没出声,指尖去拨弄茶盖打圈。
伍修贤早半年前便有意接林荆璞回三郡,后南北因林佩鸾之死又生了嫌隙。林荆璞此时奔赴两州救灾,棘手的可不只是灾情。
“朕可以让宁为钧去,”魏绎看他的眼神不大分明:“但你得留在邺京。”
林荆璞清冷地对上他的视线,“宁为钧是你朝刑部的人,短短半年间已擢升了三次,他如今又是四品要员,此时暗调他离京往南押送钱粮,太过瞩目了。就算不是宁为钧,其他官员每日也都要揭牌入衙门办差,少一个人没来,薄上记了一笔,翌日满邺京都会知晓,若有心之人要做文章,难免闹得满城风雨。而我不是启朝官员,整日躲在你的衍庆殿半步不出,只需留心锁住这殿内的消息,外人谁会知道少了一人?”
魏绎舌尖发涩,语气却有几分发狠:“千里迢迢,朕恐美人折腰。”
“折腰事君王,风流也惘然。”
林荆璞浅笑吟诗,将魏绎的猜忌都暗暗揉化了,又稳了稳声,道:“临州允州灾情瞒而不报,必定是受到邺京之人指使,既然南北贯通,就不能只查邺京。魏绎,我可不光是去帮你送钱的。”
茶盖被魏绎冷不丁地扣了过来,他理了理明黄的袍子,似是松了一口气,眼底仍是晦暗不耐:“半月。朕一人在邺京,等不了太久。”
“这场大洪很不寻常,半月太短了,两州的情势未必能稳下。要救灾,你至少得给我一月。”
林荆璞说着起身,将那金钩镯藏进了袖中,见魏绎的脸色冷如玄铁,便偏头过去吻了他一下:“收一收无用的疑心罢。要跑,我早跑了,何须等到现在。”
他极少主动,这一吻抵得过离别时相赠的千金。
目光所触,仿佛冰火相融,皆成了一滩道不清说不明的烂泥。
魏绎脑中顿时空茫一片,吝啬于闭眼分毫,便去狠狠掐住了林荆璞的下巴,将他人都拽了过来。
烂泥扶不上墙,最好只好凑成一堆,糊在软榻上再搅一场你死我活。
第47章 御史 俯仰之间,大雨要把天都冲塌了。
允州夜里又起了场骤雨,冲毁了几道新筑的格堤,河水彻底冲没了五十里以内的垸田。
岑谦没能回营帐中换件内衫,连夜又领着一队人困马乏的卫兵赶回了河道,修补匣口堤坝。
岑谦心头压着一股气,也不觉得十分劳累。
今日城中分发给灾民的粥中,已捞不上几粒米,粮仓中的大米只剩最后二十石,就算是熬得再稀,也不够分给那么多人吃。
就在五日前,岑谦分别还向隔壁的廊州、扈州借了粮,皆杳无音信。允州百姓离不了他这父母官,他只能困于此处,死等邺京的消息。
可还要等多久?五日,十日,半月……还是等允州之境覆灭成了汪洋!
汛期还没结束,洪水不退,岑谦俯仰之间,觉得这大雨是要把天都冲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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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雨水渐小,州府卫兵拿沙袋临时新筑起了几道堤坝,水线一时便没再涨高。
“岑大人,岑大人——”
城中差吏一路喊破了喉咙,连哭腔都要喊出来了:“邺京……邺京御史到了!”
岑谦听了,浑浊的眼不觉亮了一截,匆忙吩咐河堤判官继续加紧筑堤,便令人取过了自己的官帽,划船赶往城中迎见。
胡轶在府衙上等了好一会儿,岑谦才到,身后的脚印都还是湿漉的。
岑谦见他身上明晃晃的御史腰牌,喜出望外,“噗通”一声地跪了下来,激动地连话都有些说不清:“御史大人,允州的灾情告急,下官总算是不负允州百姓所托,等到了大人——”
“岑大人这话是说反了吧,”胡轶的官袍一尘不染,捋着小撮胡子,笑着将茶水放下,说:“本官在此等了有足足一个时辰,还以为岑大人是不打算来了。”
岑谦一怔,忙俯身道:“还往御史大人恕罪!下官并非是有意怠慢,实在是因离江的河道离府衙有一段远路,水势早已没过了东边低洼处的街市,一些地方只能走水路,故而让御史大人久等了。”
“嗯,允州这季节如今是潮了些。”胡轶语气十分寡淡,又偏头去打量了眼岑谦衣着,责问道:“岑大人接见邺京官差的礼仪,向来都如此与众不同么?”
岑谦无暇顾及这些事,起身往前了一步,腹热肠慌,弯腰拱手问道:“御史大人此趟可是奉了圣旨,带了救灾钱粮来的?”
胡轶窃笑,看了他一眼,又让下人煮了壶新茶来,不紧不慢道:“皇上与燕相只是让本官来两州查明灾情,如实禀报,拨银子的事,左右不归我管。临州那边也是馋狗等骨头呢,过两日我还得赶去一趟,再回京跟圣上覆旨。”
外头的雨声又大了起来,听得岑谦心灼难耐。掺着泥沙的水滴一路往下,又脏了他被磨破的雨靴。
岑谦怔了有半晌,胸中涌上一股气,他擦了把鬓边的泥,咬牙忍气道:“下官第一封折子应在半月前就送至了邺京,后每隔一日都会往朝中通报允州灾情,上头所言句句为真,朝廷莫不是信不过我这地方刺史,为何还要再查?御史大人这一路前来,莫非没有看到街道尽毁,百姓罹难吗!?”
“岑大人莫急,”胡轶宛转叹了一口长气,道:“正是因为赈灾之事重大,朝廷才更要慎重一些。待本官去督查完临州的灾情后,便立刻回京复命。岑大人,到时皇上与燕相自会有裁决,钱粮人马一个也不会给你落下——”
“人命关天,怎能不急!实不相瞒,允州弹尽粮绝,明日给灾民的粮米已发不出来!”
岑谦摊着双手发颤,哑声道:“请御史大人务必即刻发信告知皇上!否则满城百姓就是啃树皮吃干草,也撑不到赈灾钱粮发下的那一日啊大人——”
胡轶的语气重了几分,稍显不悦:“岑大人,你在官场中也是混了大半辈子的人,何必要咄咄逼人至此。上头有领旨,下头便得跑断腿,我也委实是有许多难处的。这洪水如猛兽,百姓也能体谅,谁也不会把责任怪罪到你的头上。允州是种果蔬的大州,往年比京畿还要富庶,城中哪里会没粮,你早些日子往府上囤积一些,也够你这座府衙吃上半年的了——”
岑谦撑着桌沿,有些站不住了。
他乌纱帽檐下的泥沙渐渐褪去,露出鬓边斑斑的灰发。余光回望这风雨满城,他顿觉心力交瘁,一时老了许多。
……
林荆璞离了邺京后,一路往东先赶到了猿啼峰,后从离江走的水道。这季节驶船往南正好是顺风,挂帆直下,一日半的功夫便能到了允州与临州交界,他与冯卧和沈随碰上了面。
冯卧比林荆璞早两日从邺京出发,走得更急。他们已顺路先去过了临州,眼下正要赶往允州去。
洪水势大,到了灾情泛滥之地,便坐不得舟船了,只能改走陆地。
大批赀货从船上卸下,冯卧掀帘往后看了眼那满满当当的货物,不由惊异:“好家伙,这许多钱粮!二爷,皇上是如何在一日之内凑齐的?”
林荆璞在马车上没抬头,手上正在钻研一本《疏河十二要义》,淡淡道:“找人借的。”
“嘎不是一笔小数目呀!两州灾情在邺京尚未通报,朝廷没有名目拨下钱款,何况运往临州得还有一大批呢,皇上能找谁借哝?”冯卧乡音飙了出来,又看了眼林荆璞,便也心知肚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