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56)
林荆璞缓声冷笑:“允州是离三郡最近的要塞。岑谦为政勤恳,志向是要守一方太平,亚父从不侵扰允州百姓,岑谦也不肯答应以允州为前线助朝廷直捣三郡,他这人油米不进,恐怕早已成为了朝中一些人的眼中钉。况且,等这洪潮一退,灾情瞒报一事迟早会告发至邺京,这是牵连着十几万条人命的罪状,他们得事先找好人背这口锅。此乃一举两得之计。”
哪怕林荆璞没有出现在允州,这场大洪一发,胡轶还多得是罪名能扣在岑谦的乌纱帽上。
曹游思忖了许久,才极为吃力地听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又道:“属下实在愚笨。可是二爷,说白了允州之乱不过是一场启朝内斗。我们将钱粮送至两州,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已是仁至义尽,接下来大可坐山观虎斗。”
“坐山观虎斗,我们未必就一定有渔翁之利可收。”
燕鸿在乱世中位极人臣,倾覆旧朝,谋算的格局从不止于一宫一墙,得防备他们拿了允州后,还有别的图谋。
这天要暗了下来,林荆璞周身冷冽,那身段晕在雨中恍然如水中之月,叫人看不分明。他顿了一顿,又目色坚毅地说:“如今能守住允州百姓的只有岑谦。”
曹游拍了拍额头,一阵沉思未果,索性全听他的就是,可忍不住又要提出疑问:“二爷,允州大权如今被捏在胡轶手中。大洪未退,伍老的人马也进不了允州,允州被围困成一滩死水,强攻不下,你说我们又要如何解救岑谦?”
林荆璞也不嫌曹游问得多懂得少,只是不觉去掐住了袖子中凉得透骨的金钩镯,轻轻旋动,偶然想起了这半年来时常与自己谈谋天下的人。
若是相逢于太平盛世中,落子闻马鞭,他们也许会是真正的知己。
只听得林荆璞似笑非笑,又云淡风轻道:“抓条泥鳅而已,何必抽干池水。多的是办法。”
他怕曹游再想要想破了脑袋,轻声一笑,点到为止,不再多说了。曹游知道自己反正会不了意,也就忍着没再问。
两人一同步阶下楼。这一片地势在城中最高,地面上已不剩什么积水,可云里头还藏着些细碎的雨。
林荆璞仰头望天色,才往前走了两步。
曹游侧头看了他一眼,忽也开了窍,三步并作两步踩进水坑,先到马车上找来了把油纸伞,给他撑上。
美人的刀子再锋利,可这路难走。世人多会起恻隐之心,还是舍不得他淋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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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轶想要替燕鸿拿稳允州大权,便先要安定下民心。
他知道冯卧那帮人忙着在治水,私下让人往邺京通报了消息后,也没去与冯卧和林荆璞主动交锋,只管在粮仓上动心思。
允州以往的米面均价是每石一两,胡轶便借着赈灾之名,以每石一百文的低价售卖给百姓,以此安抚人心。
像岑谦那样挨家挨户送粮,胡轶没这心力,他又怕哄抢出乱,便还是定了个价。
何况这价格低了十倍不止,跟白拿的也差不多。允州百姓还算是富庶,前些天也是饿坏了,为了在灾中能吃饱饭,总还拿得出一些存银。
于是这一大清早,粮仓前便排起了长队,百姓们纷纷拿着钱来跟御史采买粮食。到处是人挤人,连个缝都钻不进。
胡轶笑眯眯地站在高栏之上,神色飞扬地说了些朝廷体察民情、心系灾民之语,文采斐然,这是他的长项。
可他此时煽动人心的言论,反倒显得有几分滑稽。
百姓们在底下推攘着要买粮,府衙的卫兵们费了好大力气,才能勉强维持住场面。
兵与民于暗中成了一种对抗之势,这是在允州极少能见到的。岑谦掌权这五年间,府兵的枪尖从未指向过老百姓。
林荆璞等人也藏身在这片人山之中,诸人听得颇有些厌烦。
“开仓,放粮——”
胡轶笑着拢着宽袖,觉着自己赚够了面,这才不紧不慢地发下了命令。
蜂拥而上,争前恐后。
一时之间,场面更为混乱不堪了,铜钱声与推挤声,还有婴儿啼哭与妇人谩骂的声音。
府衙的几个主簿来不及收钱记账,帽子都被挤兑掉了,怎么也捡不起来。
“一个个来,一个个的来!粮食管够……管够呀!都不要挤,唉——”
有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推挤开前面的人,争先买到了粮米,咧着嘴扛了两袋粮食到肩上,大摇大摆地从人群走过,很是招风。
许是有人心中嫉妒,故意要挑弄是非,暗地里拿了把刀子,趁大汉不备,往那他的粮袋上戳了一把。
大汉觉得肩上一轻,忙回过头正要发火,只见从那粮袋破口中倒出一堆黑黄的米粒!
他当即懵了,压根没空搭理是谁戳的刀子,往地上啐了一口痰,破口大喊:“都别抢了!……霉米!御史大人低价售卖的是霉米!他是要作践我们允州人——”
第50章 米粒 “都是做皇帝的,这点契合还是有的。”
只听得见霉米粒在地上乱跳,惊动人心。
另一头也有人高喊起来:“狗犊子玩意,我这袋米也是霉的!”
许多人当场便戳破了新购的米袋,无一例外,全是坏的。
灾情当前,府衙发下救急的粮食本就不该跟百姓讨要银钱,胡轶也是为了省去分粮过程中的诸多麻烦,才草草定了价。
花银子也就罢了,可换来的还是霉米,谁都气不过。
众人见御史大人高高在上,那便是冷酷的邺京朝廷,而他们心心念念的父母官如今正处在狱中。
强压之下,惹得一阵骚动。
灾民们虽势弱,可聚在一起便有了胆魄,有人带头扬言要让御史更换霉米,讨还个公道。
胡轶也没料到这粮仓中囤积的是霉米,明明前两天岑谦分发下去的都是好的。他方才在人前言之凿凿,一时之间却没了主意。
他身后的一名獠面官兵见此形势,忽挺身拔出了剑:“霉米煮熟了也吃不死人!这场洪灾冲毁了多少粮食,百文一石的低价,尔等狂妄贱民,莫非还妄想要吃白米么!”
胡轶不识此人是谁,躲在一旁斜眼看他。
“岑大人给我们的就是白米!”
“对!为何岑大人给的白米还不要钱?要我看,这狗官的心就同这米一样是黑的!”
“贱民岂敢放肆!”那獠面官兵要护着胡轶,握拳朝天一拜,又提高了声:“胡大人乃是朝廷钦派来允州的御史,污蔑胡大人便等同于污蔑燕相与当今皇上!这米不要也罢,但谁胆敢再多言一句,便与那岑谦一同吃牢饭去!”
胡轶听言一怔,心中暗骂一声“糟了”。
只见底下的百姓群起而激愤,将米尽数泼倒在了官兵身上,要冲破府衙卫兵所设的拦障,来撕他这狗官的命。
岑谦虽在府衙中无亲信爪牙,可这五年来他勤勉为政,事事以百姓为先,做了不少实事,深得允州民心。他是允州百姓的天,只要有他在,洪灾能冲得毁房屋田地,可是冲不垮人心。
百姓本就对岑谦入狱有所不满,如今又在这番情景之下辱没岑谦,便是要将民怨激到了临点。
“反了……你们都要反了!”
胡轶新裁的官袍上被霉米粒溅到了,他觉得十分晦气,跺脚气急,又直退了几步,扭头看那獠面官兵也已不见了。
他心中顿时茫然不安,这才反应过来,觉得今日种种,都像是被人算计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