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74)
他连着几夜将那北林寺里外之人都重新审了一遍,愣是审不出半点有用的。但凡是这几日脚尖沾过北林寺地的人,也都要一一抓来了盘问。
可朝廷上下都催得紧,照这么查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只怕查到最后,那往寺里运输火|药之人,早便消失得无影踪了。
“萧司马,先前那宁为钧便没往人那一头查,而是挨个挨个地查各家库房的疏漏,后来他捅出了篓子入了狱,便不了了之。可现今莫说是皇上那头要催,这案子是在祭祀大典上闹出来的,北林寺一炸,人心惶惶,天下人都在等着朝廷一个交代,怎么能不急——”
部下们的议论纷纷,闹哄哄的。
萧承晔是一个头两个大,在心中暗骂了声,早知便不那么快答应皇上揽下这桩差事。
眼下也要不是碍于面子,他便想去宫里复命,撒手不干了。
他扭头看向商珠,心神一稳,面色才稍缓些许:“商姐姐如何看这案子?”
商珠穿着一身秋季官服,脖间佩了串极细的翡翠珠子,与萧承晔都坐在兵部这间议事厅的上座。
她蹙眉深思之后,又笑了一笑,说:“依我看,这火|药经何人之手流出,又是如何运进置入北林寺的各樽佛像之下,恐怕都还不是最打紧。最好得查一查是何处少了火|药,这么大一笔数目,只要查出哪家库房货不对帐,与报到朝中的有出入,其余的事便能迎刃而解。其实按宁为钧先前的查法,并无不妥。”
萧承晔点头至深,拍了大腿说:“商姐姐说得在理!那我便先不查人了,查库房!把邺京存放兵器的库房通通查上一遍!好说啊,邺京的库房管事我都熟啊——”
“只不过……”商珠微顿了顿。
萧承晔忙应:“不过什么?”
商珠温婉:“照宁为钧原先那样的查法,会不会太慢?”
当年殷朝在六部之外设有硝石局,由专员专管火|药事宜。到了启朝,燕鸿初改官职时,便将硝石局给撤了。
眼下邺京的火|药大头都存放在兵部库部司。除库部司外的其他库房也存有不少火|药,一年前光是朝廷登记在册的,往少了说都有三十余所。还有近一成的火药是通过商贩流入市,存放在私家库房,大多是用以制作爆竹烟花的。
要全部的库房查起来,也是千头万绪,很是麻烦,并不比查人要轻松。
萧承晔心中着急,可与她说话时,声音还是放得低柔:“那商姐姐可有什么良策?好姐姐,快帮我想想!”
商珠掩面轻咳,拱手有礼:“我是在想,邵尚书治理兵部的库部司很是有一套,以邵尚书的品性,也决计不会掺和这样的事。而在商铺间流动的火药毕竟又是少数,未必都能凑齐炸毁一樽佛像的用量。要是时间紧迫,这两块倒不必太查。反而是那些挂着朝廷兵部之名,又分属于各家打理的库房,出入账登记不及时,库房管事又更易得频繁,这些都是常有的事,趁此机会极有必要好好地查上一查。我想,北林寺的那些火药,多半也会是出于这些地方。”
萧承晔如醍醐灌顶,兴致大涨,忙道:“好,那就依商姐姐说的办!那别的两处都先不查了,就查那几间库房先,这样便能抓紧些。”
商珠说什么他听什么,仿佛是被下了蛊虫,商珠的主意便成了他的主意。堂堂兵部司马要听一女子查案,这使得坐在下面的一些部下很是不满。
底下便有人质疑她:“道理简单,说着也容易,可要查那些官宦私管的库房,便是要扒他们的底裤,谈何容易!各家库房挂着朝廷的牌,私底下哪个不是在做别的生意,真要仔细查起来,他们倒也不是怕查出火|药,而是唯恐牵连出别的事端,谁肯?那宁为钧便是不通达这道理,才栽了跟头的!已有了前车之鉴,萧司马慎行,可千万莫要轻信于人,重蹈他人的覆辙!”
他说的也不是没道理。
早年燕鸿为了分散朝中权利,启朝不封侯位爵位。可必要时,燕鸿又得稳固人心,于是高位之臣往往都掌管了几间库房,藏着朝廷要紧的东西。时间一长,一些官员们手中缺钱时,便会拿库房中的赀货用于交易周转,哪怕不缺钱,它们也会想办法投入钱庄以牟取利息,这都是不成文的做法。
萧承晔一愣,才意识到自己萧家不也是掌管了两间库房的,顿时有些犹豫起来。
商珠梨涡深了,皓齿明眸,不怯地起身,说:“这位大人的顾虑倒也是实在。可这不难,萧司马名下便有两间京郊库房,若能率先开诚布公,以身作则,皇威之下,谁又敢违抗查令?这批火|药险些害了皇上性命,关乎的是大启国运,贪污走私之罪又算的了什么。积极配合查案者,待萧司马明示过皇上后,无罪嘉奖,小罪既往不咎,大罪从轻发落;可有胆敢违抗者,必有猫腻,也无须审问,直接拿弑君之罪治了便是——”
她轻轻柔柔的三言两语,听得萧承晔是心潮澎湃,恨不得撸起袖子立刻便大干一场。
他一咬牙,没再多想,便要豁了出去:“商姐姐说的对,再说这案子要是好查,皇上还派我查什么!我这便回去取萧家库房的账簿,率马以骥,要天下人知道我萧承晔是要推诚相见!到时候,看邺京谁家还敢藏着库房钥匙!”
……
“萧承晔这个蠢……”
燕鸿看了兵部新发下的月报,面上勉强还稳得住,可声音有些颤,叹了一口气:“宁为钧的烂摊子撂倒了没人敢收拾,独他一份!”
柳佑立在燕鸿身侧,面露难色,道:“萧司马以自家的两间库房为标杆,逼得朝中持有库房的官员管事交出账簿、打开库门,公然查对。他这一招,不知比宁为钧要高明了多少。皇上此次用人不以贤以能,倒是懂得用巧了。”
“皇上是拿准了他的身份与脾性。这蠢材。”
燕鸿将扳指摘下握在了掌心。萧承晔是他看着长大的,到底几斤几两,他怎会不知,只怕身后教唆引诱的大有人在。
这场勾心斗角中,萧承晔只是棋子,背后那人是想借他的手,来抓自己的把柄。
柳佑打量了眼燕鸿,又作揖宽慰道:“萧司马是个心性纯直之人,并非是不孝敬燕相,他不知这背后的关联甚深,胸中又有少年血性作祟。”
“什么少年血性,我看他是愚昧罢了,”燕鸿冷笑而嘲,眉心微凛,深不见底的眸子又不觉看向柳佑,道:“我见柳大人比他也年长不了几岁,怎么就差上这许多。早让他跟着你多学学,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柳佑的鬓在暗处瞧得不分明,面容倒是年轻俊美,他躬身一拜,面上有笑,语气却稍沉了几分:“下官卑贱,怎可与萧司马相提并论。下官生来就是孤苦命,懂事的要比同辈人早,可也有过不经事的时候。”
燕鸿眉头愈深,心中烦闷,也并未在意他此时说的什么。
相府的后院养着几只白鹤,白羽鲜亮,可这终究不是它们能展翅之地。
燕鸿将手重重地搭在栏杆上,说:“他们既用了萧承晔,肯定还布了别的局,挖好了坑等着他跳进去,只怕邺京城这火|药的篓子迟早是防不住。你得抓紧了。”
柳佑也望着栏外的景致,盯着那几只白鹤,谦和的目色中藏着不明的野心,道:“火门枪下午便已经押送出城,等倭寇攻下了三郡,北林寺一案的风头便会过去。任他们再闹,也闹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