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49)
“曹将军此言差矣。”
冯卧盘着腿,笑着叹息了一声:“知情是一回事,可消弥嫌隙又当是另一回事。君王尚且看臣子的政绩评定品阶,臣子也会依照形势来揣摩主上心意。曹将军此时万万不可贸然出头行事——”
“此话怎讲?”
“大启皇帝与佩鸾公主这一步棋,又岂止是让伍老与二爷心生嫌隙那么简单,”冯卧说着便脱了鞋,道:“他还要趁此机会将林殷势力划分为南北两派,伍老在南,曹将军在北。”
曹问青眉头一深,不悦道:“我与伍老虽身处南北异端,可所行之事的皆是为了大殷,又何来党派之分别?”
林荆璞抿茶静听着,心思发沉。
冯卧自己还带了酒,痛快饮了几口后,身子渐暖,彻底打开了话匣:“殷朝虽亡,可皇帝与政权都还在,勉强算个朝廷,朝中的臣子之间就免不了要猜忌勾斗,君主才因此要行权衡之术。曹将军在邺京蛰伏了七年有余,与南边本就少有往来,他们习惯了凡事以伍老马首是瞻。换句话说,伍老要是发令让沈随长久留在南边办差,他定也是撒手不干的。如今二爷滞留在邺京,与曹将军的往来更为密切些。南边诸臣远在千里之外,日夜见不到君主,被迫按兵不动,于是邺京有风吹草动,又一旦与他们的意见相左,难免惶惶不安。山河万里其实是最能阻隔人心的,这是人之常情。”
魏绎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他也是帝王,自然深谙权势失衡的弊端。
林殷余党本就四面楚歌,被大启朝廷追捕,哪还吃得消内部不和。
“佩鸾公主之死,只是引线。若没有烂根埋在深处,魏绎又哪能得逞?”冯卧道:“家国分崩离析,大殷没有皇都,才导致南北两边难以权衡,这是不可避免的祸端。”
林荆璞偏头不语,袖口生冷,他今日穿得单薄了些,不由打了寒噤。
“子丙先生这么说来,此时往南修书,是为不妥。”曹问青皱眉道。
“十分不妥。”冯卧的语气重了几分:“恕鄙人直言,此事关乎皇嗣,关乎大殷南北局势,也关乎二爷与臣下的关系,须得慎重处置。曹将军这算是在替二爷求情,他们也未必会领情,反而容易将让所谓‘南党’‘北党’的界限分明,遭人口实。”
冯卧说的不错,自林佩鸾死后,南边便忽然中断了所有消息往来 。林荆璞总觉得亚父应不至于此,可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有哪一步是自己疏漏大意了。
魏绎这招实在阴狠毒辣,招致的隐患甚多,使得林荆璞生出了一分疲于心计的烦忧。
不过魏绎应也有好多次因自己有过相似的烦忧,想到此处,林荆璞又不由冷笑,望着月影疏疏,暗风黑水都有了几分隐秘的情调。
曹问青:“二爷,涯宾送竹生去南边安置,不日便会回邺京。南边诸臣的风向究竟如何,到时问他便可得知。”
林荆璞思绪未定,蓬船忽猛地晃动了一下。
沈随背着包袱,掀船帘而入,面色急切。
曹问青见沈随出现在了船中,一阵错愕,抚掌尴尬地笑了几声:“这不,正巧说着他呢——”
原先算沈随回京,起码还得有两日的路程。他这会儿便能出现在这,定是一路追命才赶回来的。
沈随有些狼狈,衣服与鞋面都是褶皱泥泞,弓倒挂在背上,鼻息还不大稳当。
他见林荆璞在此,立刻从腰间掏出一封密函,递给了他:“二、爷。”
林荆璞皱眉接过,摊开一看。
“二爷,可是伍老的信?上面说了什么?”冯卧见林荆璞的指尖掐得都发白了,也跟着着急。
林荆璞喉间生冷,说不出话,将信给了他们。
曹问青扫了一眼,也是一震:“十日前临州允州发了百年一遇的洪灾,赶上秋收未到,田地里的粮食果蔬尽数被冲毁,上万百姓性命堪忧!大水如今已发到了江南三郡一带,奈何临州刺史与允州刺史却暗通款曲瞒着灾情,不肯上报朝廷,这……”
怪不得南边这几日没有别的消息,伍修贤一帮人在生死一线,忙着治理洪灾。
这是关乎上万人命的事。林荆璞牙尖打颤,他坐不住,要上岸回宫。
冯卧定心一想,又忙追到船头将他拦下:“二爷且慢!鄙人曾治过水,知道江南三郡的水道四通八达,就算发了大洪,没个数月也淹不了。至于临州与允州还是归属大启管辖,若真如这信上所言,这是天大的事,区区两个刺史又怎敢轻易瞒报,此事恐有隐情!”
林荆璞蹙眉一顿,抬头见月色隐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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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魏绎也摸黑出了宫。天还未亮透,这时的南市恰恰是一日当中最热闹的。
魏绎留心着对面河道上来往的船只,晃着腰上的玉坠子,漫无目的地在街市上游荡。
“大娘,你这柿子怎么卖?”他掂起一只柿子。
“顶新鲜的柿子,卖给别人五十文一斤,”买柿子的大娘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谄笑着道:“看小哥你长得俊,可便宜你两文。”
常岳正要掏银子付钱。
魏绎抬手制止,又放下柿子,起了兴致要与她讨价还价:“大娘,你这生意做得不厚道,五十文连只赶早的山鸡都买来了。”
大娘见他不识好歹,马上变了脸:“一看小哥就是不常出来采买,家中之事都是娘子操持的吧?”
魏绎听她嘲弄,倒心安理得。
“生意不好做呀,邺京哪有果园,还不都是由外头运进来的,这几日是一天一个价!我家卖得可算是便宜了,你只管去别家摊位上瞧瞧,五十文还能买到几个柿子吃?”
话音未落,一串齐整的铜钱便落在了那大娘手中。
林荆璞挑了个饱满的柿子,不偏不倚丢进了魏绎怀里:“不贵,我请你吃——”
第44章 洪水 “吾是天子臣,怎可与敌谋!”
手比眼快。
魏绎稳稳接住了柿子,视线由近及眼前之人,嘴角不由上挑:“有钱耍啊,林公子——”
“魏公子哪里是没钱,”林荆璞将纹着云锦的钱袋收好,才笑着调侃:“谁想从您身上骗点银子,简直比从乞丐碗里讨点吃的还难。”
“林公子这话真伤人心啊,”魏绎笑着打量他这一身:“我的钱还不都是拿去还风流债了,有人吃好的穿好的,金玉其外,却不想是个白眼狼。”
林荆璞玉冠束发,九珠缀着细腰,细白腕上戴着一只形似金钩的细镯,连那把扇坠新配的流苏都是用金线做的。
他越是穿金戴银,却愈发衬得他这人清淡如玉。谁都不会吝啬往这种人身上砸银子,魏绎便是再抠门,都舍不得抠到他的身上,恨不能造座金屋将他关在里头。
“来,小哥,你的柿子先拿好咯。”大娘直盯着林荆璞的面容,乐得合不拢嘴,又往那袋柿子里多放了几个桔子。
林荆璞含笑接过,又对她说:“谢过大娘。这桔子应是江南一带产的,也不便宜吧?”
“一看就知道还是这位小哥识货,北边种的桔子都酸涩得很,我家的蜜桔可都是从南边运来的,甜得入心哩,比柿子还要贵上十几文钱,”大娘笑脸盈盈:“不过小哥你下次再来,大娘再多送你几个也不打紧。”
林荆璞面上有笑,眸子却不由一深,转身便将那袋果子递给了魏绎拿。
魏绎顺理成章地接过,就与林荆璞在这烟火味十足的市集里散漫走着。
“许多年不曾出宫来这条街上逛过,竟不知邺京的物价涨到了这等地步,”魏绎说着,往后丢了个橘子赏给常岳吃,又自嘲道:“若是不当皇帝,这日子还真混不下去。”
御赐之物,常岳不敢轻易剥了吃,他拿袖子擦了擦,小心装进了剑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