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129)
他话糙理不糙,“憋屈”二字正是启军出征这一月多来最大的感触。
大启军营中有的是重甲良马、精兵粮草,可他们到头来却还是硬生生地被挡在这条水路之外。大水已环护三郡数百年,时至今日,他们仍束手无策。
这样的局面不难意料,可萧承晔这次的惨败,使得他们忽然清醒,而又不甘。九年前他们几个草莽揭竿而起,随先帝尚且一路杀到邺京推翻大殷,多年过去,他们兵强马壮,反倒畏首畏尾、草率轻浮起来。
营中将领们一时七嘴八舌,慷慨措辞,士气在妄谈中高涨起来,争执交谈间又定下了几个攻打之法。唯独曹问青偏不识趣,时不时要浇上几句冷水。
到了后半夜,争论仍没有结束。茶都喝完了,他们只好等主帅裁定最后的进攻路线。
魏绎此时已满身困倦,他缓慢直起身来,打了个呵欠:“七日后便是除夕了,将士们近日也着实辛苦,先退三十里,回允州府过个年吧。”
第115章 下套 他其实私心一点都不喜欢过年。
前线军报及时传入邺京,给除夕佳节徒增了几分沉重,满城华灯依旧,鼓乐笙歌,可这新年终究没有往年热闹。
林荆璞没有守新岁的习惯,也忙得一宿没睡。
云裳早晨至内殿伺候,见林荆璞仍在案前阅览奏文,她愣了一下,提起笑容过去福身:“奴婢给二爷拜年了。”
林荆璞的倦容藏在温润如玉的五官里,一笑起来就能消失得无影踪。他从备好的红包中拣了一只递过去:“这头一份的吉利,非姐姐莫属了。”
“竹生少爷本来说要一早过来给二爷拜年的,可他昨夜非要守岁祈福,快天亮才睡下。方才奴婢还去瞧过,果真是赖着起不来床了。既这是头一份的吉利,奴婢也不好回绝,就先替竹生少爷收下。”
云裳呈上早茶,低声将话锋一转:“二爷,西斋连同六部的几位大人已在殿外候了一会儿,说也是来给二爷贺岁拜年的,不过奴婢见他们的阵仗,怕是为了别的事情来的。”
林荆璞稍顿,轻笑说:“想来他们这年过得都不踏实,快请进来吧。”
这间内殿原是皇帝一人读书的地方,又额外加了几条椅子才叫众官坐下。
商珠也在其列,她本是要先说点恭贺新禧之语,可不想卞茂德性子冒火,匆匆打断了她,跟林荆璞开门见山谈论起正事。
“监国,我朝大军三日前退至允州境内,眼下萧将军被俘,万奋如铜墙铁壁般死守在嘉瑶谷,一时竟没有渡江攻打的良策,皇上也不好贸然用兵。卑职心系君上与将士们安危,难免焦灼,因此想来与监国商议商议对策——”
“天气干冷,各位大人先喝点茶,慢慢说。”林荆璞才搁下笔,双手捧茶。
卞茂德掀开茶盖,不顾烫灌了一口,又着急忙慌地说:“当下情势于我军不利,年关一过,最多只剩下两月的时间给大军突破三郡的外围水防,否则到了春夏涨潮之际,再想要渡江,可就是难如登天呐。这必定是一场长久之战呐,监国既是奉皇上之命代管朝政,理应为皇上分解后方之忧才是!”
卞茂德性子素来耿介不阿,又是西斋副主使,可他毕竟是个文官出身,不懂兵法,这番言论必然是受了其他官员左右。
林荆璞轻笑颔首,“卞大人所言极是,在其位谋其职,我在内朝安享太平,必要尽己所能让前线的将士衣食无忧。只是军情瞬息万变,璞又不精通兵法,也不知能做些什么助大军掠阵杀敌。”
卞茂德看了眼身边的官员:“监国也不必忧虑过甚,工部与兵部的几位大人已想出了应对之策。”
“哦?”林荆璞挑眉,打算洗耳恭听。
“监国大人,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后方粮食充备,方可保证十万大军在三郡打持久之战,而此次逐鹿军出征所携粮食只够十万将士吃上七个月。依下官拙见,监国可即可发下调令,命工部在允州与临州两处建立可存十万石米的粮仓,将举国粮食源源不断送往这两处以备不时之需,如此一来,大军进可攻退可守,再无后顾之忧。”
说话的人林荆璞不大熟悉,可也不算面生,反应了片刻便认出此人正是工部的李绘。
李绘少时入过内宫当差,后来受过燕鸿的照拂提拔入前朝当了差。自燕鸿去世后,他便不大作为了,极少在朝野上显露。
“十万石米的粮仓?”林荆璞目色温和地打量李绘上下,依言而笑:“只怕李大人费工费力造了如此大的粮仓,也没有这么多的粮食可存。”
李绘并不犯难:“举国如今上下齐心攻打三郡,兵部的粮款若是不够,大可拨用国库税收向各州征收军粮,大启泱泱大国,总不能让天子饿肚子。”
林荆璞听他们在底下议论,没有说话,不知何时留意起了窗外梅枝上的喜鹊啼叫。
他其实私心一点都不喜欢过年,新年每每于他来说,都是个与所爱之人分别的日子。今年也不例外。
……
允州的年味更淡,军营中连盏像样的红灯笼都没有。
常岳去驿站亲取了一封密报,呈到了魏绎手中,上面正是关于邺京这几日的情报。
魏绎看过后,指尖清脆地弹了弹纸面,“耍弄如此拙劣的伎俩,阿璞绝不会答应建这两座粮仓的。”
“据说邺京那边还没个定论,皇上怎知林二爷不会答应?”常岳困惑说。
“那帮人是在给我的阿璞下套呢,”魏绎漫不经心地笑道:“这粮仓若是真在临州与允州建成了,里头的粮食搞不好还没派上用场便被大水冲没了,到时候赔的钱又算谁头上?何况国库的钱袋子并不宽裕,兴师动众造两个这么大粮仓,到时极有可能没钱置买调配军粮。他们挖了坑逼着他跳,好集齐他监国不利的罪证,到时候不得不治他的死罪。”
常岳这番话被点明,又蹙眉道:“可皇上不在朝中,林二爷只凭一人之力公然忤逆朝臣们,只会让他在邺京的处境更加艰难。”
“朕是百官的皇帝,颁一道奏疏、说一句话都要权衡,生怕朝堂局势动荡失衡。可阿璞不同,他眼下根本不必顾忌这些,或者说,他恰恰是要违他们的意,别有用心之人才会露出马脚。”
第116章 他求 “我并无他求,只是想助他早日凯旋。”
“我无私心,只是现今国库账面上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银钱,到偏远的南地建造粮仓,便是要造,也得等半年再动工了。”
林荆璞端坐在长明殿西北方的侧位上,正朝百官,面容温和而威严,他身上的银袍用金丝绣制了金边,乃是与皇帝同制的花纹。
随即有官员高声质疑:“去年仅邺京府衙在民间所征的商税就有七百万两白银,各州的税收都不少,除了起兵征讨三郡,朝中近来并无大项的开支,平白无故的,国库里的银子难不成会自己生出脚来?”
林荆璞用缺钱回绝建造粮仓的提议,算是敷衍的了。启朝这些年虽是百废待兴,又时有内斗外患,可燕鸿与魏绎都还算是励精图治,燕鸿死后国库又吃了个饱,挤一挤造两座粮仓的钱总归还是有的。
林荆璞姿态大度,回应道:“大人不监管国库,心中也只有个大概的数目,魏绎在朝中素来提倡节俭,可许多要用钱的地方还是不好省的,积少成多,没准真让银子生出了腿脚。”
“岂有此理!”
那官员将朝笏高举过头顶,一个踉跄要冲上前去争执,好不容易才被身边的人劝阻下来。但朝堂上多得是想让林荆璞难堪的人,相劝之语中难免暗藏着煽风点火的心思,惹得他不吼出来都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