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64)
“嗯?”林荆璞侧耳倾听。
“商珠心性坚韧,她不愿甘做任何一方的棋子,谋的是自己的前程。燕鸿勾结北境贩马有损于中原利益,她不会坐视不理,必要主动断其后路。”
魏绎顿了顿,盯着林荆璞揶揄道:“再说当日情况危急,是要弃军保帅的。你人都要去北境了,朕也没道理拦她。”
“女官难为,难得的是她通透干净。”
林荆璞装作没听见他后面那句,又道:“不过那柳佑既有本事入燕鸿的眼,又何必屈居在胡轶手下五年?可知道此人在胡府当幕僚之前的来历?”
“嗯,已吩咐下去查了。但眼下还有更紧的事——”
魏绎从他袖子掏出那张纸,扫了一眼:“这是你要送给曹问青的信? ”
林荆璞颔首:“不止这个,到时还有口信,曹将军自会明白如何行动。”
纸上写得一具清单,写得隐晦,魏绎看得不是很明白:“这几个数是何意?”
“火|药的用量。”
“火|药?”魏绎不禁蹙眉。
林荆璞:“十月初五是你朝祭祀大典,要将军火案的引线扯出来,且让事态一发不可收拾,我们必得趁着在祭祀大典当日有所图谋。别忘了,火门枪不可单独使用,枪筒中得塞上火|药才有威力。可火|药又是朝廷管控的物资,要让三司立案顺藤摸瓜查出邺京城内的火门枪,不妨从这入手。”
魏绎问:“既是朝廷管控的物资,那曹问青的火|药从哪来?”
“这你不用管,”林荆璞说:“军火是重赀,这些年想造火门枪的不止燕鸿一人,只是没造成罢了。”
魏绎不觉脊背一凉,无奈地一笑,“好险,朕脑袋差点要被大炮轰了!”
他看了眼林荆璞,又正经了几分,道:“这计谋是好计谋,可你是打算炸了北林寺?”
“如何,舍不得你的皇庙了?”林荆璞淡漠如斯。
“魏天啸平生罪孽多,所以登基后信奉佛法,北林寺里供奉的神像都是拿真金做的,还存了不少舍利子与佛骨。但朕的老子早死了,朕不信佛。你要玩,通通炸了便是,只要你尽兴,朕也没什么可心疼的——”
魏绎眼眶微低,半开玩笑道:“只不过此物威力甚大,可千万别玩过了火。”
林荆璞挑眉一滞,又淡定地将那信收好:“所以得控制好量,我会让人事先将火|药埋在几间神座底下。炸菩萨,不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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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书省近日忙碌,这头新得了关于两州灾情的旨意,又有一堆公文要拟定。
而商珠自三月前被发派至昌英殿修官书,官牌子还挂在中书省,可至今未被召回。她书写远没有昌英殿的其他翰林学士来得快,趁着午歇,还在奋笔不停,免得耽误了修书的进度。
午后,燕鸿携柳佑来了趟昌英殿附近办事,见到她一人独身在昌英殿的后院晒书。
商珠起身拿香帕擦汗,见到燕鸿,忙捋下衣袖,上迎行礼:“下官参见燕相。”
并非是生疏,只是这在宫中,商珠还是得以下级之礼待他。
燕鸿肃面,让她起来。
柳佑也朝她一拜:“商侍郎有礼。”
商珠知他是中书省新提拔上来的官员,多留心了一眼,也以礼回之:“柳纪要。”
燕鸿低眸瞥见她指上多了几处茧,本就不大的手被磨得通红,肃声问:“如今昌英殿中用的是什么笔?”
商珠拱手将茧藏了起来,对答如流:“回燕相,都是廊州产的上等新毫,与中书省所用的一致,软硬正好。只不过修书批注的字小,写起来还是会稍许费力些。”
燕鸿又问:“近来《地舆表》修得如何?”
“已在校订了,能赶在国典之前交付御书局刊刻,不日便要着手修纂《御定咏物诗选》。”商珠道。
燕鸿面色稍缓,提点道:“修书一事虽十分枯燥,可这也是关乎朝廷大统的盛事,不容小觑,大国之规制要于官书中彰显,必得务实求真,重勘校考据,摒弃前朝的空谈之风,才能引导朝野的士林风气。要治国,得先治学。你此番过后,也能长进不少。”
商珠恭敬应着,一如从前。
这殿内的高砖枯树很是萧条苍白,死气沉沉,可却衬得她俯仰生姿,满地的书页被风拂动,官袍上只惹了书香,不染一尘。
燕鸿老眉轻垂,柔和了些许,唤她乳名:“珠儿,国典之期将至,中书省也缺人手,你可想回去述职赴任?”
“学生……”商珠听他和蔼的语气,眼眶忽有些湿润,行礼幅度更大了些,微微哽咽道:“学生想做个有益于天下之人,如今,老师还能遂我心愿么?”
柳佑听了皱眉,欲以巧言与之辩论。
燕鸿抬手拦住了他,望着商珠,沧桑灰白的瞳中映出了当年自己的模样。燕鸿少年之时,也曾有荡九洲、救万民,千金不换男儿膝的意气风发。
这才是他一直以来爱惜赏识她的原因。
江山之中人才辈出,皇帝都不缺,更不缺谋士与良将,可纯粹立世之人少有。
燕鸿欣慰苦笑,心想这权势高处也承不住这岁月逝去的沉重,说:“你要走殊途也罢。珠儿,保持你的赤忱之心,至老,至死。”
第57章 下坠 “皇上——!!”
天色转阴,大雨将至。
燕鸿与柳佑离了昌英殿,乘车前往相府再行议事。
雨水始在窗檐乱跳。燕鸿面色晦暗,闭眸静听雨声。
柳佑打量他的面色,进言道:“燕相,恕下官直言,商珠既已与您离了心,眼下也无悔改之意,又何必再留她在昌英殿。昌英殿诸生虽是一心修订古籍,不问朝堂纷争,可留着她终是个隐患。”
雨水渐大,燕鸿置若罔闻,问:“莱海那边消息如何?”
柳佑敛目,从腰间拿出了封密报呈上:“潜入邺京的那几名倭寇只是幌子。此去允州,他们的人混入灾民之中,下官已与他们暗中谈妥了价钱。”
燕鸿看过后,称许道:“你办事确有神效。先前为胡轶办事,着实是委屈你了。”
他这话间暗藏威慑。
像柳佑这样的人才,是他手下亟需的。可他分明是个有锋芒有野心的人,甘愿在胡轶那种泥鳅手底下讨日子,实在是蹊跷。
科举虽复兴,可选拔制在启朝也已实行了七年,柳佑这七年就在邺京,但凡有想冒头的机会,早已平步青云,何须要等到现在?
柳佑谦逊一笑:“下官卑贱,没有一步登天的命。能受燕相赏识,得了中书省的好差事,已是不敢想的荣耀。”
“无论如何,这批货还是得尽快撤离邺京。近来朝中在依例大肆筛查库房,皇上恐已起疑心。”
燕鸿想到了什么,又肃声叮嘱道:“等这笔钱银一到手,务必先发往允州、临州安抚受灾之民。每户发二十两,若有家中之人在灾情中丧生的,还得按人数再发下十两。此事到时就由你亲自去办,不可懈怠。”
“是。”
柳佑顿了顿,皱眉道:“不过此次允州的灾情能稳下,林荆璞却有不少苦劳。下官没能杀了他,那岑谦又是个以民生为重的父母官,恐怕此次灾情过后,他已被林荆璞收买。”
燕鸿迸出一丝冷笑:“无妨,让他们先胜一招。”
柳佑应和笑着,低头恭敬,视线却落在了极高处,对燕鸿道:“待三郡一灭,林荆璞便是头毫无用处的孤狼。皇上贪恋他的美色,又能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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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州的洪潮已彻底退了,冯卧回京复命后没过多久,便是十月初五的国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