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70)
林荆璞倒了一杯水,浅笑说:“只是没想到,柳佑也要费尽心机踩宁为钧一脚,还想将他一招踩死。他们在朝中的擢升并不妨碍,甚至都不曾说上过话。子丙先生以为,柳佑为何要这么做?”
军火案未破,眼下这趟水已是越搅越浑了。
冯卧将鞋子套了回去,叹息摇头,烦躁摆手道:“想不通想不通了!早知我便待在三郡当我的闲官,非得来邺京凑什么热闹!我家夫人昨日嫌我这顶都谢光了,丑的很,还让我睡觉时也莫摘帽,这是嘎娃子道理嘛——”
林荆璞听言笑了一声,便在此时,沈悬忽从屋檐飞下,举着拉满的弓箭,警惕地对着后院门外。
冯卧见势不好,恐怕这曹氏草堂已被人埋伏下了,忙慌张地噎住了笑,反而显得神色有几分滑稽。
林荆璞眉间微凛,低声问他:“子丙先生来时路上,可留意到是否有人跟着?”
“没,”冯卧又想着自己来时匆忙,哪留意过这个,顿时又没了底气:“应该是没吧……”
话音未落,后院的门锁便被人用剑砍断了!
几乎是同时,沈悬弓上的三根箭凌厉地射了出去,直撞上了那人的剑锋。
箭折,刃弯。
火花溅起!
转眼间,沈悬弓上的箭又是满的,门口那人也拿帕子擦拭剑锋。
势均力敌。
林荆璞见到那人,眉心松弛,便去握住了沈悬的肩,示意他不必再拿箭尖对客人。
常岳擦好了剑,将剑放入鞘中,走进来斜了沈悬一眼。沈悬没理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还是那几只蓄满力的箭射到了门上。
“啪”的一声清脆,这门仿佛都是要散架了,常岳不由回头,又多看了那沈悬一眼,总觉得是自己输了一招。
这两人剑拔弩张,是虚惊一场。可吓得旁边的冯卧是心惊肉跳,直拍着自己的胸口,口中暗暗念叨夫人的名字壮胆。
林荆璞含笑,便朝常岳颔首:“常统领——”
常岳面色冷鸷,不多说,忽抬起剑鞘在林荆璞胸前狠狠一击!
他的行动太快,身旁两人都未及反应。
冯卧反应过来时,忙去扶住了林荆璞:“二爷!”
常岳是习武之人,力道远胜过常人,体弱之人都受不住这么一击。林荆璞吃痛,当即喉间含了一口血,身子要软了下去。
常岳面色不悔,咬牙道:“你可知,皇上此处的伤,当比你重十倍不止!”
沈悬气得眼睛红了,直接从背上拔了利箭要与他搏斗。
林荆璞咳了两声,见状急着含血呵止:“涯宾……”
冯卧干着急,劝也劝不住,拦也没胆量,一时没了主意,不知该如何周旋这局势。
哪知常岳掀袍朝林荆璞跪了下来,双手将剑举过头顶,偏头沉气道:“并非皇上意愿,只是小人气不过。”
冯卧叹气骂道:“常子泰那你一路跟我过来作甚么!闹着玩么!”
常岳俯身磕头:“君命难违。请二爷同我回衍庆殿——”
第61章 跪下 “你为何要杀朕?”
冷风煞似刀,阴云浓稠,皇城之上凌冽如霜,肃杀之气仍未消散。
衍庆殿内侍已悄声进去通传了。冯卧只准留在殿外等候,焦灼踱步。
待常岳在御前回禀过后,便同几名御医一道退了出去,林荆璞才得以进殿。除了两名贴身伺候的宫婢,殿内只有他们两人。
禁军精锐持剑就候在殿外,铁铠冰冷,自北林寺一案后便在此间不离寸步。
林荆璞摘了黑色斗篷,淡淡望向那密不透光的床幔,面色一黯,就着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环顾殿内,不过三四日光景,书案上的扇架与棋盘已不见了,茶几上干果子皆换成了新鲜的果蔬,亦没有熏香,连九鼎香炉都让人撤走了,只剩了个烘烤的暖炉。
椅子还没坐热,魏绎阴鸷的声音便从后面传了过来:“朕让你坐了吗?”
林荆璞侧目看去,见魏绎穿着明黄色的内衫正立在屏风前,他的脸消瘦了一圈,气色消沉,胸前与腿上还有伤未愈,不过已能起身走动。
林荆璞愣了不过半刻,眉心不经意地松弛了些,便道:“怎么,还得给你跪着。”
“跪天子不是理所应当的么。”魏绎行动迟缓,才走到了他面前,凶狠的鼻息已先行一步压了下来。
几日不见,他又要嗅他。
“我的规矩是只跪死人,”林荆璞呼吸刻意淡了,要与他的气息避开,微微仰面,轻声咬牙道:“不妨等你死了再说——”
这声仿佛在交耳而谈,字字无情处,偏又在最要紧处调情。
魏绎下颚紧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白皙的脸,也放出狠话:“朕侥幸命大,才没死在你的算计之下。朕若死了你得哭,没死便得跪着求饶,再说外头还有刀子呢。”
林荆璞余光瞥见了外头禁军的影子,那剑锋也正在落在脚尖,他提袍微抬高靴,将那冰冷黑影踩在了脚下。
“曹氏草堂与南市的几个死胡同串联在一处,西面和背面的高墙屡拆屡建。曾经安保庆的手下有多少是邺京的活地图,可是他追查了几年,也没能查出个蛛丝马迹。常岳跟着冯先生,定不是一时兴起。魏绎,你大费周折找我回来,是想泄愤,还是泄|欲?”
魏绎挑眉,目光还是冷的想杀他:“那你猜朕是愤多,还是欲多?”
彼此的视线离了不过一拳,道不清的怜悯与厮杀都掺在里头。
是欲还是愤,连魏绎自己此时也说不清了。
反目之仇,性命之虞,怎能不心生愤恨?在林荆璞踏入这间殿前,他真以为自己只剩愤了。
林荆璞:“我要保命,自是希冀你愤少。原本打算再迟几日与你联络,待你气消了,皮又痒了,欲总能生出来一些。”
魏绎又盯起了他的睫羽,闷哼道:“那朕怎么一找你,你便回来了?”
林荆璞的手肘搭着茶几,身子不知觉往后倾,与他稍挪开了距离,说:“曹氏草堂已被暴露,我怎能不来?邺京眼下终究是你启朝的地盘,何日你下令让人马剿了曹问青的老巢,邺京的消息便很难递到南边了。”
“常岳自小是在军营中长大的,他的剑法与军论当年皆是同辈当中的佼佼,本该是个领兵打仗的好料子,可他没能率兵出征,是因他在陌生之地不辨方向,才留在了宫里当守卫。既然这路难找,他跟了一次,想必也记不得。可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左不过冯卧的一家老小还在邺京——”
魏绎忽默了默,顿时觉得与林荆璞相比,自己还是太手软了。
他不由倒抽了一口长气,声音蓦地发沉:“你为何,要杀朕?”
这话一问出口,他又觉得是自己过于蠢笨。这一病是彻底病糊涂了,脑子与手段,他样样不如林荆璞。
林荆璞要杀他,简直有太多理由了。
魏绎这几日也曾想过这是他的临添一笔,三郡内讧,林荆璞逼不得已要对自己出杀招;也许他是为了将北林寺一案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只有动手炸了皇帝,这案子才有非推进不可得理由。
可长久来看,他们各自为两朝而谋,天下的局势瞬息万变,而人心又何尝不是,他们都要对付燕鸿,林荆璞随时有可能会想要毁了这缔盟,铲除异己。
这些根本不用林荆璞说,魏绎自个就都能想得明白。他们之间从无隐瞒与误会,战争与人命筑成的那道天堑一直都在,这是他们一生都难以跨越的鸿沟。
这一年多的情爱除了消解夜深人静时的空虚寂寞,终究是未能改变什么。
可魏绎竟还是忍不住要去质问:“为何要杀朕!?”
殿内无端沉寂,甚至听得见外头禁军蓄力沉气之声。殿内的那两名宫人仿佛还听见了无形的拉弦之声,举着托盘忙跪了下来,情势被逼到了一种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