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眼(86)
应小琼柳枝桃花般的眉目沉静下来,转瞬又不计形象地打了个哈欠,回答:“困了,到站叫我。”
蒙在风衣下,乔苑林一动不动,只有各样情绪在内心激烈地撕扯。
他一直困顿于那句话里,终于解脱了。他不禁怨恨梁承,怎么可以那么狠心地害他痛苦这么多年?
可他太没出息了,就在月台上,在他们结束的地方听到迟了八年的答案。他无所适从,不敢相信,但他乖乖地跟着梁承上了火车,
他愿意重新开始。
乔苑林努力缓冲,唯独压不下折磨他许多年的委屈,抬起交握的手,他一口咬在梁承的手腕上,牙根发酸才松开。
掀起风衣,他多想骂一句“浑蛋”,出声却变成请求:“我再听一次。”
梁承小心保存八年的录音笔很可能今天报废,他靠近些,亲口说:“乔苑林,以后我只做你一个人的超人。”
列车跨越两座城市,沿途草木山海,抵达目的地后他们租了一辆吉普车,从市区驾驶到云栖镇。
小镇覆盖在云栖山下,山脚南边是一片以清澈闻名的天然湖泊,诺湖。虽然假期过后游客减少,但这里四季都有不少登山爱好者前来。
梁承预订了一幢观景绝佳的小别墅,靠山面水。他们放下行李休息了一会儿,商量要不要上山。
乔苑林翻阅一本游玩手册,云栖山顶有一座抚云台,缥缈密云触手可及,网友评论说不去山顶等于白来一趟。
身体的缘故他很少旅游,而且都是在市区景点逛一逛,他想爬山试试,却担心体力支撑不住。
应小琼说:“怕什么,难受让梁承给治呗,大不了中途咱们下来。”
“是啊。”郑宴东道,“再大不了让梁承背着你啊。”
乔苑林感觉这俩人在起哄,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地说:“万一我累死在山上,大不了宴东哥给我验尸,回去在海鲜汇摆席。”
梁承眼皮都跳了:“祖宗,能不能说点吉利的?”
收拾好装备出发上山,乔苑林套了件纯白色防寒服,远看如一只飞落青山的鸽子,他举着单反,随便拍都是美景。
梁承拎着矿泉水护在后面,严格地说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旅游。在英国有曾四处游荡,寻人为主,一次一次未果后对异乡再无兴趣。
爬了一段,乔苑林只顾自己走,不搭理人。梁承明白对方尚未完全脱敏,就像术后的患者,顽疾根除,但一时半刻还不能离开重症监护室。
于是,梁医生追近一点,呵护道:“累不累?”
乔苑林停下拍一棵歪脖树,摇摇头。
梁承立在旁边,分辨枝头的野果,说:“能吃,可能会酸,超市卖的大的是嫁接改良的新品种。”
路过一丛花里胡哨的蘑菇,梁承说:“这玩意儿有毒,主要分布在气候湿润的南方。”
灌木丛开满蓝色的花,梁承道:“多年生草本,四季都能开。”
乔苑林心想,这他妈是生物实践活动吗?当年走之前,这个浑蛋留给他一份整理好的复习资料,多少个长夜,他一边睹物思人一边含泪学习。
塞上耳机,他一脸“少烦我”地走了。
梁承无语,拧开矿泉水灌了一口,应小琼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不会哄人就别哄了,怪逗乐的。”
郑宴东建议道:“自己不会,可以跟别人学。”
梁承看见一对度蜜月的小夫妻,女生蹲在花丛前拍照,男生摘下一朵花簪在她的鬓间。他有了主意,大气地薅下十几枝。
山间有用来小憩的木屋,乔苑林累了,停下一转身,见梁承一米八八的身高格外醒目,穿一身黑,用开膛的一双手在神情严肃地编织一顶蓝色花环。
他忍不住了:“你干什么?”
梁承说:“给你戴。”
乔苑林忽然觉得这个人与平时不太一样,有点笨,有点怯,相识以来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晃神的片刻,梁承编好了,将花环压在他的发顶。
能闻见香气,他没动,只放肆地恃宠而骄:“我没劲儿了。”
梁承当真背上他,一阶阶走得很稳,花环垂下的叶子蹭在彼此的脸颊之间,痒,他很轻地笑了。
“超人。”
“嗯?”
“我骨头重了,如果坐肩还能撑住吗?”
“没事,我的肩膀更宽了。”
乔苑林趴在那片肩上,将一只耳机塞给梁承,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是《滚滚红尘》,他早就记牢了。
爬过一大半,别人疲累时乔苑林攒足了力气,他下来自己走,山中的石阶变成盘山栈道,峭壁边已经有淡淡的浮云。
他脚步不快,但把梁承落后了一截,等人追上,说:“你好慢啊,用不用休息?”
梁承回答:“我恐高。”
“恐高住五十二楼?”乔苑林不信,抬手挡住阳光,“好晒啊,我恐日。”
梁承:“你再说一遍。”
乔苑林察觉说错话,往前走了,梁承瞥向高耸的断崖,将额头的薄汗一把揩掉。
快到山顶,风越来越大,通往抚云台有两条路,一条是石阶,另一条是更快捷的高空索桥。
大部分人选择过桥,应小琼和郑宴东先过去了,乔苑林停下等梁承,掏出那本没看完的游玩手册。
当地流传着一则神话故事,一个仙子爱上了凡人,被困在云栖山上。对方答应会来,仙子便日日在桥上等候,可直到百年,凡人至死有没有出现。
惩罚结束的那一天,仙子恢复自由,却从桥上纵身跃下坠入了诺湖。
乔苑林不禁走上索桥,实在太高了,望不见万丈之下的湖水,他走到桥尾,举起相机想拍一张留念。
按下快门的一刻,梁承出现在桥头。
贴身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梁承脚步沉重,僵立着等一阵阵心悸平复。桥下的苍翠深不见底,他看一眼,冷汗刷地沿着鬓角流下。
乔苑林挥手大喊:“哥,我在这儿!”
梁承踏出一步,瞳孔盯着乔苑林缩紧,继而涣散只看到一片模糊的白色,他踩在桥上,拖沓却不肯停止。
乔苑林放大镜头意识到不对劲,难道恐高是真的?
这时,梁承走到一半,黑色皮靴敲出咚的一声,终止了紊乱的脉搏,他整个人颤巍巍地跪倒下去。
乔苑林心脏骤紧,终于明白梁承不寻常的笨拙和胆怯是因为什么。他把东西全部丢下,低头时一股大风吹掉了花环。
豆大的汗珠不断砸下来,梁承撑着桥面的双手青筋暴起,他站起身,倾斜着朝飘落在桥边的花环走过去。走向一侧,深渊避无可避地镶嵌在眼下。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乔苑林恐惧地喊:“梁承……不要!我不要了!”
愈靠近绳索,深渊避无可避地嵌在眼下,梁承呼吸粗重,他弯下腰,发麻的手指几乎勾不住那一圈茎叶。
他艰难地捡起来,乔苑林只距他一步之遥,他莫名安定下来,一点点恢复清明。
乔苑林吓得咽口水:“你怎么样?”
梁承陡然笑了:“我不害怕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乔苑林埋怨般,“为什么要来爬山?我们回去,下山去哪里都好,我陪你回去。”
梁承唇色苍白,却如释重负,在月台上他料到乔苑林会难受,来这座桥上有是他计划之中的痛苦。
重逢以来他做了很多事,明的暗的,试探或示好,他企图开启一段新的关系,然而始终没清清楚楚地解释当年的遗憾。
他有三个噩梦,一个是怕酸,记事起养父第一次打他,他不吭声,赵建喆就打到他呕吐了一地酸水。他被踩在那片污秽里,从此闻见任何酸味都会想吐。
他曾经嗜痛,因为伤口多了,他尝试喜欢上痛的感觉,这样疼痛无眠的长夜才能不那么难捱。
五岁那年赵建喆抓着他的肩膀按在窗边,要把他丢下去,半边身体悬空,耳边是要他粉身碎骨的威胁。
杀了人的那一刻,与其是解脱,梁承更觉得像是结束。他瘢痕累累的生命不必再挣扎,添一道罪名,用绝望买断了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