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眼(2)
贺婕高兴道:“这下人齐了。”
梁承说:“不好意思,跟同事多说了两句,迟了。”
“不打紧,工作重要。”乔文渊在人前总是大度的,“今天第一次见,要不先给你们介绍一下?”
贺婕便说:“梁承,这是苑林,比你小……”
梁承说:“四岁。”
乔文渊见乔苑林没反应,道:“年底过完生日就二十五了,还不懂事。”
梁承低声:“年底?”
乔苑林迟滞地眨了下眼睛,没头没脑地说:“别耽误典礼时间。”
贺婕打圆场:“老乔,先让孩子们去坐吧。”
每个人都在关注着他们,乔苑林和梁承走到单独预留的那一桌,识大体地坐在了一起,勿忘我隔在桌面中间。
梁承伸手按住圆盘边缘,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没戴任何饰品,只有淡淡的消毒洗手液的味道。他一转,问:“喝果汁还是茶水?”
乔苑林松开在桌下攥着的膝头,端起茶壶,酒满茶浅,先给梁承斟了半杯,又给自己斟上。
梁承口渴,一饮而尽。
乔苑林用杯沿贴着嘴唇,一直啜饮到菜品上齐。他擦擦手,开始剥虾敲蟹,啃烤牛骨,捞汁花蛤嘬了半碟子。
梁承端着一碗蛋炒饭,朴素得像在吃食堂,筷子伸出去,乔苑林把他要夹的菜转走了。
如此几次,他始终没夹到那道菜,便学乔文渊的口吻说:“快二十五岁了,能不能有点眼力见儿?”
乔苑林回答:“酸口的,你不爱吃。”
梁承说:“我记得你什么都爱吃。”
新郎新娘在台上致辞,掌声一阵接一阵,乔苑林偏过头瞧了一会儿,问:“贺阿姨真的是你妈?”
梁承:“是。”
乔苑林说:“你知道乔文渊是我爸么?”
梁承说:“现在知道了。”
乔苑林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真小,他以前觉得世界太大了,平海也太大了,找一个人特别难,只能凭运气、凭缘分。
运气好又有缘分的人,在台上举案齐眉。
他跟着鼓掌,跟着看热闹。
梁承的余光里是乔苑林的侧脸,眉尾眼角都尖尖的,鼻梁窄而高,是聪明相,但圆润的唇珠却添了一份纯真。
清茶润过的嗓子又觉干涩,梁承倒了第二杯茶,看一眼手表,原来只过去半个钟。
乔苑林已经吃饱了,说:“你慢慢吃,我想先回去上班。”
梁承没有挽留,问:“用不用送你?”
“不用,打车很方便。”乔苑林说,“对了,你现在还骑摩托吗?”
梁承摇了摇头,一些久远的片段浮现出来,那时的乔苑林才十几岁,成天喜欢蹭他的摩托坐。
他突然道:“我们多久没见了?”
乔苑林安静一秒,回答:“还行,才八年。”
梁承问:“原来八年算短的?”
乔苑林看着他:“走之前你说过不会再回平海,跟一辈子相比,八年也就一餐饭的事。”
周围正热闹,乔苑林悄悄离开了宴会厅,他不想等电梯,进楼梯间走安全通道。
下了两三阶,乔苑林搭着扶手停下来。
他想,全世界那么多人,为什么乔文渊偏偏娶了梁承的妈?
最后一粒米划入口中,梁承放下碗筷,旁边的丝绒椅面回弹平整,没有了坐过的痕迹。
他倒不觉得一个人尴尬,只是有点无聊,伸手拨弄乔苑林留下的勿忘我。
夹在花瓣里的卡片掉出来,印着无人考证的花语——请记得我,请想念我,请待我归来给你幸福。
梁承转过头,偌大的宴会厅只占据不到二分之一,空置的一大半没开灯,被落地窗投进的光线覆盖着。
他起身离席,高大的个子十分引人注目,大家纷纷打量他这个女方的儿子。
梁承穿过十几张席面和满堂宾客,走到空荡的另一边,贴着窗朝下望。
外面是平海市的炎夏,阳光艳毒,乔苑林立在酒店门口的街上,发顶蒙着一层柔和的光晕。
很不真实,一切像一张虚焦的老照片。
乔苑林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坐进车厢,该回电视台的,却说:“师傅,我想去……长林街。”
第2章
长林街的草木繁茂得密不透风,居民区掩盖在一片绿意里,出租车拐过来减速,司机朝街边张望,问:“在哪个口停啊?”
乔苑林低头扫付款码,说:“就前边,晚屏巷子。”
这一带是旧城区,楼房属于中介市场上的“老破小”,巷子里的民房更不吃香,租赁叫不上价,买卖没人稀罕。不过老居民们谁也不舍得搬,绿化好,公园多,菜市场近,适合颐养天年。
在巷口下了车,乔苑林把书包甩背上,初夏气温骤增,有些男孩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换上短袖,他从小怕冷,还穿着长袖的连帽卫衣。
巷口往里走三四十米,有一栋多年未粉刷的小楼。一楼挂着牌子,写着“芮之旗袍店”,店里正在放邓丽君的《在水一方》。
满屋浓艳或素淡的旗袍,墙角有一张宽大的操作台,一个老太太坐在缝纫机后,是老板王芮之。
乔苑林推门进来,叫道:“姥姥。”
王芮之扶起银丝眼镜,搁下手头的活儿,说:“宝儿,来啦,快过来。”
乔苑林踱到台边。王芮之揽住他打量,说他比上次来高了一大截,又瘦了,头发也该剪了,有点遮耳朵。
往常乔苑林总会汇报一下长多高了,今天却没反应。
王芮之明白缘由,说:“你爸妈办完离婚手续了?”
乔苑林点点头。
王芮之问:“哪天办的?”
乔苑林说:“上周。”
王芮之抚摸他的背,又问:“那把你判给谁了?”
乔苑林回答:“我爸。”
纵使舍不得,王芮之也只能安慰道:“你妈一向有主见,我也干涉不了她。这样,你不想回家就在我这儿住着。”
乔苑林说:“那我不走了。”
王芮之笑:“哎,你爸知道你过来么?”
乔苑林小小的唇珠色泽粉润,不用噘嘴便嘟嘟的,再加上一双大眼睛,即使臭脸也掩盖不了十六岁的稚气。
王芮之瞧着又欢喜又心疼,说:“我给他打电话吧,你甭管了。”
收音机里邓丽君正唱到“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乔苑林听着烦,啪嗒把收音机关了。
他说:“姥姥,我先上楼了。”
王芮之在背后喊:“你就背个书包啊,行李没带来?”
厨房、小库房和王芮之的卧室在一楼,与店面一帘之隔。乔苑林掀帘子进去,踩上木楼梯,说:“多沉啊,我发同城快递了,下午就能到。”
王芮之一直想不明白,父母都勤快得拧了发条一样,这孩子懒唧唧的劲儿是随了谁了。
二楼就两卧一卫,乔苑林学业繁忙,大半年没过来了,以往过来都是住在宽敞、向阳的那一间。
他进了屋,习惯性看一眼墙上挂的水墨画,是他姥爷画的。
老年人睡眠不好,乔苑林的姥爷喜欢打呼噜,在世时便单独睡在这一间卧室。家具都没换,边边角角已经老到掉漆了。
床边是书桌,乔苑林把书包放在椅子上,瞥见桌角的台历。
今天的日期上打了个鲜红的叉。
他警觉起来,指尖在桌上一抹,比乔文渊的脸都干净。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台灯旁边有一个眼镜盒,窗台上放着盆长势良好的仙人球。
他出去扒着楼梯栏杆,冲楼下喊:“姥姥,卧室怎么好像有人住啊?”
缝纫机的声音停下来,王芮之说:“哎呀,我忘了告诉你,朝阳的卧室我两个月前租出去了。”
这无异于晴天霹雳,乔苑林原以为找到了避风港,结果避风港成了出租屋。
他去对面背阴的小卧室一瞧,又潮又暗,还没打扫干净,和另一间对比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