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眼(114)
小区地段不错,街上一排满足衣食玩乐的商店,但凡阳光明媚,露天茶室总坐满了老年人闲话家常。
王芮之迫不及待地来到街边等,她视力减退,老花镜增厚,不过耳链依然银光闪闪的。
十几辆出租车疾驰过去,终于有一辆减速停下来,她端详车厢内的乘客,立刻笑开了。
乔苑林推开车门:“姥姥!”
王芮之小跑过去搂住他,仿佛外孙仍未长大,说:“宝儿啊,快让我抱抱。”
梁承从另一侧下车,恍惚回到了晚屏巷子。当年的老太太苍老了一些,还是爱美,大衣里穿着丝绒旗袍,蹬着半寸高的皮鞋,俨然未改模特队队长的风姿。
王芮之移动目光,唤道:“小梁?”
从前梁承在旗袍店租房子,生人勿近,每天照面却没称呼过对方,今时不同往日,竟有点不知所措。
王芮之笑道:“不打招呼不让你上楼。”
梁承抿一下薄唇,说:“姥姥。”
王芮之一手拉着一个,独居难免孤单,她成日羡慕儿孙膝前的邻居,今天她这里一下子来了俩。
上楼到家里,一室一厅,房主用心装修过,王芮之再添置些物件显得愈作温馨。旗袍店的缝纫机还留着,摆着光线明亮的阳台上。
乔苑林问:“姥姥,你现在还做旗袍吗?”
“做,就是特别慢,眼睛不好使了。”王芮之回答,“而且那缝纫机年头久了,总出故障,维修店也不乐意过来修。”
梁承干过这活儿,说:“等会儿我帮你看看。”
厨房煲着给他们炖的汤水,王芮之跟着心热,作为唯一知情的长辈,她问:“你们……怎么样啊?”
乔苑林抓了下耳廓,许是害羞,只道:“挺好的啊。”
梁承说:“我也挺好的。”
王芮之捂着嘴乐,笑话这俩人:“当年要么抬杠,要么吵架,在二楼叮铃咣当麻烦死了,长大成人都变得腼腆啦?”
乔苑林傻笑,打开礼物盒拿糕点,确认道:“姥姥,你一点也不反对我们?”
“你们风华正茂的,我一个老太婆反对什么。”王芮之说的真心话,“宝儿,我跟你爹妈不一样,我无所谓,只要你开心比什么都强。”
梁承不懂“见家长”的规矩,但觉得应该立个承诺。
然而不待他组织好语句,王芮之先转向他,说:“小梁,你是个命苦的孩子,好在都熬过来了。以后跟苑林好好的,这辈子刚过去一小半,你的幸福来得迟,但未必就比别人少。”
梁承哑然,不知该说什么了,他笨拙地:“谢谢姥姥。”
王芮之掀开茶几上的珐琅彩盒,里面搁着两封包好的红包,她说:“你们的父母结了婚,苑林的爸爸又是个重规矩的人,所以你们俩的情谊不好随便交代。但无论如何已经是大人,哪天跟家里说了,有困难得自己解决。”
乔苑林保证:“我们能处理好。”
梁承说:“我不会让他受委屈。”
“好,都乖。”王芮之递给一人一封红包,“那别人我不管喽,在我这儿,这两封红包算是我作为长辈正式的回应。”
乔苑林接住捏了捏:“好厚啊,单张面值是一百的吗?”
梁承也说:“会不会太多了。”
王芮之暗道还有人嫌钱多,她回答:“年轻人不懂,按结婚的敬茶礼来给,就得这么多。”
梁承和乔苑林相视一眼,结婚,在这间小客厅里都觉悸动,也有点臊,微微赧着脸没有吭声。
老太太不忍再嘲笑他们,进厨房张罗午餐,那时候煮粥炒粉,炖肉汤圆,在一楼的小餐桌上留下不少回忆。
潜意识中,她不完全认为梁承和乔苑林是一对恋人,总觉得是两个孩子,一个大一点,一个小一点。遇见凑一块,把不算幸运的自己变成对方最大的幸运。
吃过午饭,梁承在阳台上检查缝纫机。
乔苑林随王芮之进了卧室,床上放着一只旧相框,里面夹着姥爷生前的照片。准备好今天要说的话,王芮之一早就翻了出来。
“我得告诉他一声,你知道他多疼你,肯定也想听。”
乔苑林双手捧起相框,自己来说,说完和梁承的种种,的讲工作上的事,不过净挑开心的。
王芮之边听边笑,感觉外孙子人见人爱,她忽然问了句悄悄话:“宝儿,后妈待你好吗?”
乔苑林提起贺婕,语调跟着柔和:“阿姨待我很好,她的出现弥补了我一些遗憾。”
王芮之再明白不过,心疼地摸摸他的头。
乔苑林也问悄悄话:“姥姥,那你的小外孙和我,你更在乎谁?”
问出口他才感觉不妥,手心手背都是亲生的,何必让老人家为难。不料,王芮之回答:“宝儿,你妈妈有了另一个孩子,这改变不了。可我永远最在乎你这个心肝肉。”
乔苑林早已放弃向林成碧索求爱意。王芮之爱他,也觉亏欠他,但他知足了。
他有了贺婕,而祖孙都明白,那个健康的孩子则弥补了林成碧的遗憾。
乔苑林深呼吸了一下,说:“姥姥,你不是想搬回平海吗?”
“是啊。”王芮之说,“我的老朋友都在平海,可你妈不同意,说我岁数大了她不放心。”
乔苑林道:“我可以照顾你啊,那你想我了怎么办?”
王芮之从床底拉出一只箱子,将相框放回去。箱子中有姥爷的遗物和旗袍店剩下的零碎玩意儿,还有几本相册。
她拿出一本,说:“我想你的时候就翻你照片。”
梁承修好缝纫机走进来,刚洗过的手很冰,乔苑林自然地握住贴在脸上。
三人围成一圈,王芮之翻开相册的硬壳子,第一页是乔苑林的出生照,生下来就亮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绝对是全产房最漂亮的娃娃。
后来他满月、一周岁,虽然瘦弱但脸颊肉嘟嘟的,特别像牛奶汤圆。再大一点,背带裤小衬衣,怕冷戴着各色毛线帽,斜跨一只粗过胳膊的卡通水壶。
乔苑林五岁住院穿病号服的,贴着退烧贴泪眼婆娑的,和姥爷玩放大镜的,被年轻的乔文渊抱着却一脸不高兴,坐在地上拆林成碧的相机……从孩童到少年,偶然翻到十三岁的照片,初见的模样顿时涌入梁承的脑海。
王芮之慷慨道:“小梁,中意哪张,拿走。”
梁承说:“这一本都给我吧。”
王芮之笑:“你倒不客气,抢劫我呢。”
后面还有七八页,乔苑林一下翻过去,不是他了,是林成碧年轻时的照片。
他指给梁承看,介绍说:“这就是我妈。”
照片拍摄于近三十年前,是林成碧大学毕业前与二三同窗的合照,青春伶俐,旁边的男生倒是面目斯文。
乔苑林记得看过这张照片,问:“这是我妈的大学同学吗?”
“是她念法律时的同学。”王芮之戳着上面的人头,“都是尖子生,你妈那性格,成绩差的她瞧不上眼。”
乔苑林有点印象,说:“旁边这人貌似全系第一,小时候听她夸过。”
“嗯,好像是。”王芮之也听过,“叫什么来着……”
梁承盯着那个人,面色晦暗,低垂的双眸漫上一股压抑的戾气。
他伸出手,意图翻过这一页。
恰巧王芮之记起来,说:“姓赵,叫赵建喆。”
第84章
回平海的车票是傍晚的, 王芮之送乔苑林和梁承到小区门口,有些舍不得他们这么快离开。
梁承说:“姥姥,下次休假再来看你。”
“你们工作忙, 一定要注意休息, 想吃什么提前告诉我。”王芮之勉强到梁承的肩头, 便拍拍他的臂膀,“代我向你妈妈问好。”
一辆出租车停下,乔苑林被车灯晃得眨了几下眼睛,他张手与王芮之拥抱, 说:“姥,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