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眼(138)
王芮之亲昵地问:“你觉得怎么样,给姥姥一点意见。”
“还可以。”梁承不咸不淡道,“不过我早就想说了,那房子的管道太旧,马桶容易堵,餐桌也小,每天吃饭都互相碰胳膊肘,门口也没位置停车。”
“你意见还真不少……”王芮之记下,“都换,都换新的成吧?”
回到明湖花园,家里一天没人把小狗无聊坏了,紧紧尾随着梁承,连洗澡都要在淋浴间外围观。
晚上休息,梁承躺上床,小狗趴在他拖鞋上从九点哼唧到十点,烦得他忽略卫生问题,把这破玩意儿拎了上来。
总算清静了,他躺左边,小狗窝在右边。半夜翻身,感觉鼻尖一湿,他睁开眼,小狗爬到了两只枕头的缝隙,舔过他的舌尖还露着。
“……乔治!”
梁承极其不悦,跟一条天真无邪并欠揍的狗子互瞪,半晌,自言自语地慨叹:“这个不睡,那个不醒。”
又睡了一个多钟头,天未黎明,梁承起床换了身休闲装,勾着平安结出了门。
若潭的门前空荡冷清,除却急诊中心,各楼层都人迹寥寥,住院部里,走廊只有轮流巡视的医护人员。
梁承买了杯意式浓缩,用咖啡因吊着精神。他把乔文渊和贺婕撵走,霸占了病房。
天将破晓时,他拉开一点窗帘,浓艳霞光照射进冷色的屋子,有种病态与生机互搏的美感。
梁承拉近椅子挨着床沿,看乔苑林,眉睫耳鬓,颈,锁骨,纤细的臂膊。光看觉得不够,指腹戳上乔苑林的手背,描摹血管、静脉,勾勒指关节浅浅的褶皱。
他意识不明地消磨了数小时,盯得眼眶泛酸,生理性的,却心理作祟不肯移开分毫。
咖啡因逐渐失效,他栽下去,伏在床边陷入睡眠,那么沉,比在家里的双人床上睡得好多了。
有医生来做检查,房门开合,脚步进退,梁承似乎能听到,但惛然梦中没有醒过来。
不知过去了多久,窗帘缝隙的光线由明变暗,距手术结束已经超过了二十四小时。
压着的手臂丧失知觉,梁承不得已动弹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洁白枕上,乔苑林睁着一双大眼睛,在认真地看着他。
梁承以为在做梦,重新趴了下去。
不消片刻,他猛地直起身,乔苑林睁着的眼睛弯起一点弧度,下半张脸隐在氧气罩下面,对他笑。
梁承整个人愣着,他见过患者五花八门的苏醒情况,抬手指的,动腿的,甚至发梢被风吹动,家属呼天抢地把人吵醒的……
这种眼珠明亮还会笑的,乔苑林是第一个。
应该醒来一会儿了,梁承起身离枕头近些,不敢高声语,带着颤音:“感觉还好吗?”
乔苑林眨了眨眼。
梁承说:“手术很成功,目前也没有出现排斥反应。乔苑林,你很厉害。”
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倏地,眼尾渗出一颗泪珠,滑落进发丝指尖。
他弯下腰,离近听见微弱的声音,乔苑林艰难地说:“谢谢……你救我。”
苏醒后,乔苑林的情况比较稳定,一天一天恢复着,逐渐摘掉氧气罩,后来拆线,术后第一次详细检查的结果也很乐观。
当有力气讲一句完整的话时,他把手术前就想好的甜言蜜语问出来:“打开我的心脏你看见了什么?”
梁承回答:“血管。”
乔苑林说:“除了血管呢?”
梁承以为他好奇详细病因,但恐怕他听不懂专业名词,便道:“还有些碍事的,放心,都给你切了。”
“……”乔苑林急得险些旧病复发,“我心里都是对你的爱。”
那颗心脏的大特写浮现在脑海,凹陷,狭窄,异常肌束,梁承说:“还真是畸形的爱。”
春节是在医院过的,贺婕给乔苑林封了压岁钱,厚得过分,大约是一声“妈”叫到了心坎里。
梁承快三十岁,竟然也收到了压岁钱,厚得离谱,然后在乔文渊充满暗示的眼神下改口,叫了一声“ 爸”。
年后乔苑林转到原来的病房,他日渐痊愈,能下地了,能走一小段路,能哈哈笑出声。他产生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由胸腔扩散到四肢百骸,分外奇妙。
打劫的漫画杂志塞满了抽屉,小胡医生迫不得已找过来,全收走了。秦院长元宵节来慰问工作,许诺他这一年当开球嘉宾。
吃药前,徐护士照常给他柚子含片,外加一根橡皮筋。
发尾长得可以扎住了,乔苑林扎起一个小揪,坐着轮椅在楼层的休闲区看夕阳,等梁承过来,他挥挥手惹得对方一怔。
他不好意思地问:“我的样子是不是有点滑稽?”
梁承矜持地回答“还好”,晚上到家就给乔治绑了个同款。
随着身体好转,乔苑林出院的心情愈发强烈。他急很体验“痊愈”后的生活,像每一个普通人,能跑能跳,不必随时随地带着药,不用令家人担忧。
他待不住了,自己捉着轮椅轱辘四处晃荡,乘电梯,去康养中心,挑战后花园的鹅卵石甬道。梁承在办公室窗前望见他,一口热茶几乎喷在玻璃上。
某天雷阵雨,乔苑林被困在病房出不去,抱着工作日程本涂涂写写。梁承在床边给他削苹果,乔文渊在收拾他积攒的一大袋X光片。
他列了一张心愿清单,斜倚床头说:“我给你们念念吧,这些是我一直想做的。”
梁承道:“你以后想做什么都行。”
乔文渊:“成,你念吧。”
乔苑林觉得好幸福,念道:“我要打篮球、踢足球、跑步跳绳、滑雪骑马。还要去攀岩、蹦极、滑翔伞、三米板跳水。娱乐的呢,要坐过山车、大摆锤和热气球。”
病房一阵死寂。
乔苑林难以置信,激动难耐:“我居然一口气念下来了……哥,你会陪我的吧?”
梁承手腕子一颤,把螺旋形状的苹果皮削断了,礼让道:“爸一直遗憾不能和孩子一起运动,让爸陪你吧。”
乔文渊闻言一凛,说:“还是你陪他吧,你们好好过过二人世界。”
梁承:“您来吧。”
从体检到住院,乔文渊道:“你不是就爱跟我抢么,你去,你去。”
乔苑林在亲爹和老公之间反复睃巡,不高兴地“切”了一声:“你们行不行啊,我自己去。”
三月初,出院的日子终很定下来。
乔苑林连发三天朋友圈宣布这件事,用应小琼评&#e766‌的话说,比他当年刑满释放还兴奋。
就在出院前一天,是个周六。梁承在门诊值班,牺牲午休时间摆弄手机,刚完成支付,万组长过来找他。
不出所料,万组长说:“梁医生,需要你处理一件投诉。”
虽然猜不到又得罪了谁,但梁承向来肆无忌惮:“我怎么处理,这是你医务科的工作,我只管等结果。”
万组长道:“被投诉的是乔记者,那你管吗?”
梁承简直奇了怪了,当医生这么久,没见过住院患者被投诉的。万组长摊手,他处理无数宗投诉也是头一次碰上。
马上要出院了,乔苑林短期之内都不想再回来,他去花园最后喂一次黑天鹅,喂出感情了,丢了半筐生菜下去。
管理员吓一跳,怕天鹅撑出毛病要担责任,干脆投诉给了医务科。
梁承亲自签了承诺书,把人领走,一路黑着脸回到病房。
他锁上门,刚要开口教训,奈何乔苑林病好了,心眼却更多了,抢先道:“我觉得有点累。”
梁承心里骂一声“放屁”,这空当乔苑林凑近,用扔完生菜没洗过的手,搂他的腰,绒密的发丝蹭着他的脖子。
他忍着痒,说:“明天就要出院了,今天还闹腾。”
“我太无聊了。”乔苑林道,“我想上班,想去跑新闻,想……”
“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