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眼(53)
王芮之没观察出什么,关火,盛出两碗汤圆。梁承一手端住一碗走到餐桌,把第一碗有奶皮的搁在乔苑林面前。
乔苑林抬头笑:“你够不,我匀你俩。”
梁承说,够了。他用勺子搅弄牛奶,弥漫的尽是醇厚奶香,隔着乳白色的热气看向桌侧,乔苑林咬一口汤圆,太烫,滑稽得噘着嘴。
他迎上梁承的视线,问:“酒劲儿下去了吗?”
梁承:“嗯。”
“以后别再喝醉了。”乔苑林说,“我昨晚把你背上楼的,别压得我不长个了。”
梁承说:“真的假的,我没印象。”
乔苑林嗤嗤笑,显然是在骗人。王芮之骂他小儿科,转头道:“小梁,听说你要去北京,有什么打算?”
梁承将碗掂掇半圈,回答:“走一步看一步吧。”
五六个汤圆不消一刻钟就吃完了,乔苑林立在玄关穿球鞋,头盔扔了,挂钩上只剩他的安全帽。
梁承交换房门钥匙,捏着蓝色平安结递给他。
绑的死扣那么紧,曾说过再也不解了,乔苑林从梁承手中抽走,说:“喜欢就留下来。”
梁承回答:“好。”
乔苑林一霎恍然,清明后自嘲地笑了一声,他将扣圈带着平安结摘下来,绕到梁承的身后:“我帮你放背包里面。”
拉好拉链,他先一步出门:“哥,我给你打车去。”
梁承来不及张口,一向慢性子的人已经走出门庭。他就此告辞,王芮之送他下了台阶,忽然发出一声叹息。
从楼梯拐角的对峙,到一夜不归,再到退租搬走,老太太不曾疑问过半个字。同住一幢楼,梁承猜她大概明白发生过什么。
他停下,等王芮之临别前的嘱咐。
“相处半年,算不得多深的缘分,谢谢你平时帮的大忙小忙。”王芮之说,“上次走,我偏袒他没留你,这次我不偏袒他了,祝你一路顺风。”
梁承点点头,说:“保重。”
王芮之又道:“苑林特别记仇,一年级被骂一句,小学毕业还不忘,都不肯在同学录里写祝福。他也记别人的好,吃茶叶蛋老板给他挑个大的,他就再没换过地方,搬家了绕路也要去买。”
梁承想象得出来,不禁弯起嘴角。
王芮之说:“你救过他,他惦记了三年。你让他高兴难受什么滋味都尝了,这下你一走,他恐怕会牵挂你一辈子。”
一个有心脏病,生来就带着无数遗憾的人,又要多一处意难平吗?
手背青筋鼓起,梁承攥紧了行李箱,说:“他会死心的。”
巷口停着一辆出租车,后备箱打开了,司机接过梁承的行李放好,还没上车,一道小小的身影狂奔着追来。
小乐满头大汗,飞扑抱住梁承的大腿,哭道:“梁承哥,你要走了吗?”
“嗯。”梁承仍旧淡淡的。
“为什么?我不想让你走!”小乐大哭,泪珠子滚了半张脸,“你是不是嫌我笨……我好好学习……”
乔苑林蹲下将小乐拉开,于心不忍,哄道:“你还有小乔哥哥,男子汉别哭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小乐摇头:“我听不懂……”他扭身抱着乔苑林求助,“小乔哥哥,你让梁承哥别走。”
乔苑林说:“我不可以那么做。”
小乐哭着问:“为什么,你不想让他留下吗?”
乔苑林垂眸片刻,抬眼带着分明的笑意回答:“如果梁承哥在别的地方过得更好,我会祝福他。”
梁承矮身钻进车厢,乔苑林跟着上来。他说不用送,乔苑林戴上耳机置之不理,汽车开动,划痕斑驳的电线杆在倒车镜中变成狭窄的一条线。
气氛窒闷,司机主动找话聊,去旅游吗,等岭海的度假海岛建成,来平海玩的人就更多了。
正值暑期,火车站的客流已相当可观,梁承下车去取票,回头见乔苑林跟在后面掏身份证。
在自助机排队的工夫,乔苑林去人工窗口买了一张站台票,怕梁承撵他,藏着,然而梁承什么也没说。
候车室人头攒动,许久才找到两个空座位,梁承坐下看了眼屏幕上的检车时间。
乔苑林百无聊赖地玩手机,收到一条微信,是田宇开的:苑神,我被梁助教拉黑了,你帮我问问为什么啊?
段思存刚接到通知,也开来:乔苑林,梁承辞职的事你知道吗?怎么回事?
他微怔,点开班级群的人员名单,梁承退出了,估计已经删除了所有人。他又点开梁承的头像,戳着输入框感到茫然。
“哥。”他问,“你把我删除了吗?”
梁承说:“嗯。”
乔苑林摁灭手机:“以后我想跟你联系怎么办?”
梁承毫无波动地回答:“没那个必要了。”
乔苑林笑了一下,扭头瞪着一排卖特产的商店,他起身走过去,七七八八买了些零食回来,系到行李箱拉手上,说:“路上吃。”
梁承站起来说:“手机号也删了。”
乔苑林还是扯着嘴角,脸颊都发酸,大厅响起提醒检票的广播,他立刻道:“我们去排队吧。”
走的是梁承,乔苑林却站在前面,过了闸机队伍&#e973‌散,他捏着仅仅意为“送站”的一张票混迹人群。
辽阔的月台上行人涌动,到车厢外,梁承停下,说:“就到这儿吧,回家去。”
乔苑林应声止步,他以为凭一己之力可以让梁承安稳生活,实在过于天真。但心愿不曾改变,他问:“到了北京,就安顿下来么?”
梁承说:“跟你没关系,别再操心我了。”
没错,连房东都不是了,事儿逼也没人买账,乔苑林被巡逻的列车员碰了下肩膀,后退半步,一瞬间觉得离梁承好远。
梁承不言“再见”,不说“后会有期”,就这样利落地走。
缩在床角建设一整夜,从下楼就做作地强颜欢笑;厚着脸皮送到车站、候车室,快要忍不住所以冲到商店里;排队不敢在后,怕梁承回头看见他如丧考妣的真实表情,怕一伸手扯坏衣裳恳求出心声。
不要走……他比小乐没出息得多。
乔苑林在如流人潮中崩溃,在一刹那慌乱,在梁承将要转身时死死抓住对方的手臂。
“哥,”他卸下拙劣的伪装,只余哀切,“你还会不会回平海?”
梁承舒开蹙起的眉,重新描上一层不耐烦,说:“我讨厌这儿,永远不会再回来。”
乔苑林问:“对你来说,这里除了不愉快的,没有一丁点值得记挂的吗?”
“记挂谁?”梁承反问,“坐过牢的兄弟,七中的老师同学,还是你?你还在抱有什么期待?”
乔苑林拼命摇头,梁承是他牵不住的风筝,是轮渡上与他擦肩的飞鸟,可那一点心思滋生得漫无边际,混着欲望,拔不净,烧不尽,他只要留住一点念想。
一点点就好,像三年前的纽扣那么大。
乔苑林抵上全部勇气和尊严,颤声问:“你对我,有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喜欢?”
那双眼睛洇着一片红色的浓雾,眼底似海,心意如波,梁承竭力禁受着,低声道:“我最后告诉你一次,我根本不会喜欢你。”
乔苑林怔忡地松开了手。
梁承却反手抓住,将乔苑林一把拽进了怀里,胸膛相撞,他紧抱住他。
来往行人似云烟,梁承贴着乔苑林的耳骨,如吻如啄,闭了闭眼睛说:“你知道么,我救你和我杀人,是同一天。”
所有念头一瞬间消弭成空,乔苑林簌簌开抖:“什么……”
梁承刽子手般:“乔苑林,你听好——我永远不会对你产生爱意,因为看到你就想起那一天的罪恶。”
乔苑林空洞地僵在月台上,他被真相凌迟,只剩一具无法动弹的躯壳,梁承放开他,在混沌的视野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