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99)
罗美人立即跪下,先是谢恩再是推辞,说万不能与陛下同车,李郁萧亲自扶她,侧身的空档轻轻说:“没旁的意思,冬日天冷,这走过去又要两刻来钟。”
外人看来,陛下垂怜赐辇,又说起悄悄话儿,殷殷之意不必言表。罗美人却仍旧只是推辞,一旁太后眼睛已经凸出来,似乎很看不惯。
再看罗笙,小姑娘低着头,交叠的双手绞得死紧,李郁萧就没再坚持,松开她的袖子微笑道:“……却辇之德,”语义褒奖嘉许,又朝左右吩咐,“天凉,给太后和美人也传步辇。”
尚辇令称诺,李郁萧抬手,罗笙身边的宫人怀里抱着白面包子似的一个小娃娃,李郁萧手背在他面颊上蹭一蹭,道:“跟你母亲一道坐辇吧。”
说罢没再流连,登上黑木车。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但在群臣当中却没有很快平息。
虽说是阖宫大宴,可到底不是什么卒岁之类的大典,大家十分松泛,周遭响起一些议论。有的大人眼中看大事,说陛下待内宫不沉溺不苛待,可见仁厚,有如此君王是我大晏之福;有的大人看的是小情,说陛下宽厚优容,这还只是人前,人后待罗娘娘一定更好。不少老大人少不得心思大动,开始替自家闺女动脑筋,虽说可能要见罪于穆相,但是不妨,佳婿难得时不我待嘛。
有的相熟的大人看破老友心思,低声调侃说陛下可也瞧得上你家小娘,可是连穆娘子都没入陛下的眼呢。这一位答道,穆娘子没被瞧上,只怕正是因为她姓穆,哼哼,我家闺女又不姓穆。
“咳咳。”
热火朝天的交头接耳叫打断,回头一瞧,两位大人齐齐一脑门子冷汗:“穆常侍!”“常侍大人……”
常侍大人面上无波无澜:“慎言。”
“是,是,是下官一时说岔来。”“绝无轻慢相爷执意!绝无……”
却见常侍大人没再言语,袖子一甩跟上仪仗,头也没回。两个大人松口气,应当无事罢?
无事,他们或许无事,穆庭霜心里头有事,很有事,天大的事。
眼前好似转花筒,一遍一遍不见花纸却只见到方才那一幕。年轻俊秀的天子,牵着他的美人,旁若无人的絮语,罔顾规矩的关切,真好似一双璧人。
不,穆庭霜劝告自己,你这是无中生有,陛下知道罗笙的来历,对她不会有那样的心思,而一旁宫人怀抱中的稚子,那也不是陛下的骨肉,罗笙也没做过他的人,他们三个不是一家人,你莫多想。
等等,穆庭霜心中攸地升起巨大的不安,宫中谁能说得清?听说少府从不短缺漪兰殿的供应,漪兰殿的差事也一直是太医令的头等差事,如此关怀备至,小皇帝又是这等的丰神清姿,罗笙真能不动心?她是,她是擅香粉的人,她,真的没做过他的人,没侍过寝么?
忽又忆起,小皇帝从前问过,你难道不怕朕真的心仪罗氏,穆庭霜心想自己是怎么答的来着?他记得彼时自己笃定非常,说陛下您不会。
为何为何,这份笃定今何在?
后头心血如煎,穆庭霜终于寻着一点安慰:若是小皇帝真的宠幸什么人,那么宫中一定会有消息传出,但他没听过这个消息,想必并无此例。
……不。
前日的穆广霖今日的罗笙,彻底点着穆庭霜心里一把火。此一事再论,一个念头不由分说在他心中炸开。
扪心自问,陛下,不是真的心仪他人,也不是真的娶妻生子,你看在眼中,尚且如此锥心之痛,倘若真要是他的心上人呢?真要是他的皇后他的孩子呢?倘若他真的听你的话,立后纳妃开枝散叶,你当如何?
你当如何?
穆庭霜一步一步踏在宫中青石砖上,明明平平整整,却好像每走出一步都千难万难。再三自省再三审视,百闻不如一见,实实在在见到此类景象,他始知他高估自己。不是说不介意么?陛下问过的,他说他不介意。
勿亻专
他发觉他真正是介意,罗笙的步辇紧跟着圣驾黑木车,风一吹,车上帷幔将将要缠在黑木车上,瞧着真是碍眼。即便单只看着这两驾车,他都很介意,更别提那天小皇帝腰侧那只手。幸好佩剑上殿的不是他,否则管什么血溅天子殿,一定当即斩了那脏手。
一直到进殿入席,穆庭霜脸色仍是冷硬,双手握在袖中攥紧。
意念一时清一时浊,可越是念着这些,不知怎的,数月来的冷遇未使穆庭霜退缩,反激出一段不管不顾的劲儿。近来他日日往栖兰殿缠着,想叫小皇帝看他,却总是浑噩,今日他终于明悟,他不仅仅想要小皇帝看他,他是想叫小皇帝只看他。
他目光转向上首,那目光渐渐变得坚利,好似桎梏也好似痴狂。
小皇帝。忽然想起从前闹出好大风波的殿名,其实凤皇也好栖兰也好,勉强都只算堪堪配得上。凤凰雏翅,香草美人,凤凰曾为他展羽,香兰曾为他吐芳,他鬼迷心窍忘了赏,从今而后再不会,他要这把凤凰羽只握在他掌中,他要这株瑞香兰独独开在他枕上。
兰栖湛露,竹慕素霜,穆庭霜心中凝定,栖兰栖兰,他要这殿名,名实相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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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穆公子恋爱脑进度:99%
第77章 将军族贵兵且强·五
今日宴上是寻常宫酿, 据传今年的拂雪所剩无多,陛下渐渐少拿出来,不知是留待赏人还是要做什么用。
穆庭霜手中一盏一饮而尽。他又有些唾弃自己, 说到底还是为着子嗣。他不禁扪心自问, 你一直以来念念不忘的大计呢?君臣伦常呢?小皇帝的声名呢?
恰此时裴夫人为首的女眷齐齐站起来给太后祝嘏,太后饮毕, 众位卿家夫人又转向罗美人, 皇帝却拦住,说罗美人今年冬天身体欠康健, 朕替她尽饮此杯。
陛下您,分明不擅饮酒的。穆庭霜又斟一盏。
胸口贴着的一物忽然变得异常诱人, 即陛下的玄霜玉璧。不止诱人, 直勾得穆庭霜魂不守舍。是否,是否,果真如小皇帝所说,干脆为汝南王建储算来最便宜?父死子继, 原本接着的一项就是兄终弟及, 有何不可?
说一千道一万,甚么君臣伦常,他穆庭霜, 为何就一定非守不可?天地君亲师,他重活一世, 本就是逆天而行。雪娘、良叔,这些上一世都入土的人, 他生要将他们的命从阎王爷手中夺回来, 后土何惧,敢与我争?亲, 穆涵是他父,裴夫人他也唤了两世母亲,到头却总要算分明,违无可违。师,他不知谁可算他的师,谭诩或可算他的老师,但教会他更多的,是他自己。而自身荣辱又何时入过他的局,一己安危从不足贵。君……
说及这个君,穆庭霜想到很多。最后凝成一件,恍惚是栖兰殿还叫做凤皇殿的时候,他趁着罗笙的香粉也趁着小皇帝熟睡,拨弄过殿中白鹤鎏金的灯台。
满殿朝臣,穆庭霜目无余子,自顾自低低笑起来,他是笑自己,天地君亲师没一个顾虑,偏要盯着一个君臣伦常论,可笑么?且现在要论君臣伦常,迟了罢?好意思么?当时干什么去了。
他没再看上首好似天子妻眷和睦的场景,只再三满饮杯中。宴毕,他两步拦住李荼,李荼戒备瞪他,他不紧不慢:“倘若殿下和下官打赌,这个赌约下官必赢。”
李荼当然不服,问赌什么,穆庭霜看一眼殿中,语气平平却不知是哪带出一丁点挑衅意味:“殿下几次三番敦促陛下习御马之术,均无果,如今却是家兄做得到。下官即与殿下赌,殿下必不可能使陛下一日里在踏鞠场跑马二十圈。”
“谁说不能!”你们兄弟俩没一个好玩意!不,父子三个没一个好人!“你给本王等着!”李荼哐哐哐扭头就走。
……
年底宫中很忙,不过很快卒岁过完到得正月,正月好啊,从初一上新到十五上元,朝中难得的大休,连辟雍宫也不用去,简直是年假。
然而年假第一天,李郁萧正想体会一下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的快乐,不知道啊,不知道李荼这个小崽子发什么癫,非要约着跑马,李郁萧被烦得没办法,只好从被窝里爬起来陪着到踏鞠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