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74)
穆庭霜重复着问:“再过两年?”
“嗯。”陛下泛泛应一句。
再过两年,是要等什么呢?有很多种可能,可以是等大事,诸如等内患尽除,等外忧攘平,也可以是等小情,诸如等某个人长大,等某个人……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同一个问题。
一个想,我要等他么,另一个想,他是说等我么。
那么等过两年……倘若仍是如此晦涩没有结果,他还会等么?穆庭霜止不住地疑心,他是不是,正如现在自己这般,在等着此番情热过去。那之后,他就要……纳别人了,是么。那么……
是该松口气,是罢。穆庭霜又问一次:“陛下果真要独自入眠么。”
陛下声音笑盈盈的:“此夜厌厌,孤枕也是一夜,双宿也是一夜,又有什么分别。穆卿,早去安置吧。”
却换做是穆卿不依。
白梅葡萄,荷风阵阵,倘若这些混着各色气味的梦终归会醒,那么是不是其实偶有放纵也无妨。
李郁萧只感到身边儿一凉一热,是有一人掀开锦被钻进来,又觉着手臂外侧格外热些,那是有一个人的体温偎近,又又觉着小腹上一沉。反应过来之前,他叫抱个满怀。
他的耳边一道声音,既冷又热,说道:“臣不忍见陛下孤枕难眠,愿陪陛下一夜好睡,安眠到天明。”
第58章 羲和未息不可避,寒门安在徒相望·五
第二日一早李郁萧醒来第一件事, 就是装睡。
发癫一时爽,叫搂着睡一夜,可醒来就实在尴尬, 两个人都过于精神, 他自己热烘烘直挺挺本就难捱,更别提髋骨上还另戳着一具。野火, 藏头藏脑又无比明目张胆的野火, 燎得他简直受不住,太阳穴一跳一跳, 额上几乎见汗。
幸好穆庭霜是个疼人的,悄无声息起身出去, 又过整整一刻钟,才打着帘子问陛下起身没有。
起身没有?陛下闷闷答一句尚未。
慢吞吞地坐起来,昨儿晚上撒痴,这会子却不敢撒火,虽说在穆卿床上……这个念头太过刺激, 光这念头就叫他几乎克制不住地发疼, 亵裤潺潺地翻起湿意,紧接着他又想到,嗯, 不仅床是穆庭霜的床,衣裳, 就连衣裳都是穆庭霜的衣裳。
让不让人活了。
少顷,里头陛下终于传出一句吩咐, 叫直接把天子常服给送进去。新熏好的、干干爽爽的衣物叫置在案上, 陛下蒙着头不肯起身,只说行了穆卿出去吧。又过一刻, 外头又问陛下起身不曾,陛下一听,是黄药子的声音,哎,早说,松口说进来伺候。
李郁萧问黄药子什么时辰来的,黄药子答过,又说起外头候着的官员,韩少丞自然还在,穆常侍也没走,另还有……李郁萧叫他有谁直说,黄药子答说光禄卿、少府卿等听闻昨夜宫中大火,要彻查要请罪都得陛下发落,他们二人在宫里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不得已也跑来宣义侯府侯旨,还有,硬着头皮又答,弗忧姑娘奉太后懿旨,来请陛下尽早回宫。
如此,李郁萧略一思量,如此倒不必赶着。
他昨夜里在长信宫说要立后,那话纯是敦促救人,另还有杀一杀太后的气焰,今日他必要做食言而肥的孟武伯,不会真的颁这道旨意。既不立穆庈雪,那么还是保持距离的好,今日都叫见见,他夜宿穆侯府到底是宿在哪,跟人家小姑娘可没任何干系。
李郁萧往外走的脚步忽然一顿。顾着穆娘子的名声是顾着了,那……穆公子的名声呢?远处院门外廊庑底下乌泱泱一群人,穆庭霜想也在其中,他的名声呢。
可话说回来,李郁萧负着手,心里一点迷惑泛上来。
心心念念,穆庭霜,他昨日为何不坚持将自己拒之门外?迎进去又三贞九烈似的拿起来,要自己坠进荷花池子才肯亲近。可如果说真如此打定主意要冷着,那昨儿最后他出去便是,寻着韩琰他们一道安置,那么消息传出去谁不说穆二公子一声清白?可偏偏他又折回榻上。
想着,迷惑里便又升起一些埋怨。究竟是你情我愿还是你嫌我怨?风月好似廉价的悬疑片,是如此令人疑窦丛生又如此令人生厌。
而人呢,总是如此善变。
几乎过得辰时,陛下千呼万唤始出来。众人各自偷瞄,想瞅瞅圣心是顺着劲还是逆着趟,可是看来看去再互相看看,陛下面上似乎神采奕奕,又似乎恹恹,喜忧真真叫人看不透。
却见陛下抓过穆常侍的袖子拖着人家的手,情真意切道:“穆卿舟车劳顿劳苦功高,昨日又与朕抵足夜谈,辛苦了。”
穆庭霜眉眼低垂:“陛下不弃,肯向臣询一二政事,是臣之幸。”
得,原来是询问政事,眼下又撇得干净。李郁萧实在摸不透他,却也没怎么黯然,面上反而亲切笑笑:“不问穆卿,朕还问谁呢。”他手里扔拉着人不放,转向其余朝臣,“尔等有事回栖兰殿启奏,穆卿。”
他又转回来,依依不舍道:“穆卿且歇着,朕晚些再召你。”
穆庭霜眼睛里一瞬间闪过错愕。他窄袖袍服并高山冠已经换上,等着履行他的常侍职责,预备给圣驾掌缰,怎么?晚些再召你,虽说他的官衔哪一样都可让他随意出入宫禁,可陛下金口玉言,说你,你要等着朕召你,那么做臣子的哪有擅自觐见的道理?
他待询问,还有雪娘纵火的事,如何转圜,可是陛下没有给他空档,只又掂一掂他的手,宣太仆少丞韩琰执驾,毫无挂碍地踏上黑木车,走了。他的指尖留一点点暖意,飘渺得仿似错觉。
……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李郁萧回宫,马不停蹄先到长信宫。
姜太后想是一夜没睡,眼睛周围的阴影既是疲色也是怒色,整张脸愈发阴沉。可是,从前李郁萧或许会叫她气势震住,如今却不再胆怯,从前的不动声色多是装的,如今的不动声色是真的不动声色。
他点点头:“母后。”
“皇帝,”姜太后缓缓开口,“宫外风景可好?”
李郁萧没接这茬,当着满殿宫人,他直接道:“朕一夜不在宫中,饮冰室的火母后可布置妥当?”
说什么不好,查问,追查,都可,但他偏偏说“布置”!倒像是事后遮掩藏尾巴,姜太后手上一串念珠紧紧攥着,这还是疑心是她放的火!
一旁姜弗忧看情形又要不对,连忙找补:“回陛下的话,为着灭火太后娘娘忙碌一宿呢,平明才渐渐熄灭,火势最大的时候险些蔓延到太后娘娘的寝殿,可说呢。”
李郁萧不置可否,姜太后憋着气转而道:“单单扑灭火势还不够,孤必要追究事因,将纵火之人揪出来。”
“纵火之人,”陛下长身玉立,进殿以来连坐都没坐下,此时肃着脸又道,“查来查去,该不会就是穆氏自己纵的火吧?”
姜太后再难忍耐,喝道:“如何不会!那小蹄子贼喊捉贼罢了!皇帝如此英明,难道这么一点苦肉计也看不穿?”
陛下和太后眼瞧又要吵起来,殿中宫人内侍齐齐跪下,姜弗忧也跪,她一叠声地劝:“太后!娘娘可少说两句,水火无情,那样的火势说不好庈雪自己都要葬身火海,即便救出来也说不住要容貌尽毁!哪个女子会冒这样的险?”她跪在太后脚边,扯一扯太后的长袖低声道,“您可跟陛下服个软罢。”
姜太后瞪视殿中,李郁萧倒没瞪回去,神情只是寻常。寻常却不是退让,母子二人对峙片刻,太后粗声粗气道:“皇帝既还肯信孤这把老骨头,孤便替皇帝好好整肃内廷,再不使此等祸事侵扰皇帝便了。”
李郁萧一时没吭气,半晌才忽然笑道:“几座屋子罢了,朕听少府卿说所幸无人受伤?母后也未伤着,这就是好的,”他温声款款,“母后也万勿为此伤神,叫他们仔细办差就是,激桶都叫更换一遍,旁的母后也不必操心。”
说是纵火,陛下三言两语似乎就变成单纯的走水,一副大发恩典的语气,好似“行了朕不追究了”,倒像是给足长信宫脸面似的。姜太后憋屈至极,有祸事不能查,还要白落一处低头!承皇帝的情,承皇帝的情……这情是为着谁!真是越发无法无天!总有一日,总有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