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105)
第81章 请罪长教圣主怜·二
初春午后的的栖兰殿, 帘栊内里加一层薄棉,小山炉子熏的烟愈发散不出去,窗外风吹得放肆,窗内地龙燃得热闹, 天气是轻寒轻暖,香是半沉半浮, 两人相对可闻一呼一吸,榻上春光想是乍明乍暗。
霎时身下的人不再挣动,穆庭霜始料未及:“陛下?”却见陛下眼睑垂下又抬起:“现如今是怎么说。”
“陛下说什么?”穆庭霜原占得上风, 此时一问他忽然不知所措。
“朕是问,”李郁萧目光一眨不眨, “你如今什么意思。”
“臣……”
李郁萧摇摇头:“你不必自称臣, 也不必称陛下。我重新问,你还与从前那夜怀着同样的心情么?”
“非是如此!”穆庭霜静下心,想着怎样陈情,“臣……我, 我那时混账, 如今我……”
却左右不能尽诉,仿佛一条口舌冻得僵住,穆庭霜从不知道自己竟然会有如此笨嘴拙舌的时候, 蜇磨片刻才道:“我此时的心情与你相同。”
李郁萧面露沉思:“是因为瞧见方才我与你哥那样子?戳着你眼窝了?”
扪心自问,穆庭霜承认当然有此一段缘由, 可是有些刺激要更久远,有些渊源要更深, 情不知所起, 须臾间要问,穆庭霜答道:“不只是他, 还有罗笙,你大寒宫宴那一日待她好不体贴。”
看李郁萧神情,他笑起来:“我知道你是打得旁的主意,是为着撩拨穆广霖。可是,无妨。你邀她同乘,你赞她德行好,你替她挡下好多祝酒,”笑意落下,“我便想,你待她尚如此,往后你果真娶妻,你只会更体贴。青史虽有万卷,可即便再深情专一的君王也不能与你相提并论,你与你的皇后将会一生相携,会是最为人称道的帝后佳话。”
李郁萧叫说得一分赧然:“我哪有那么好。”
“你有,”穆庭霜无端无法再直视他的眼睛,干脆整个人伏下来,下颌抵在他肩上,拥着他道,“那时我即知,我劝你娶妻立后,实在想当然耳。你的玄霜玉璧我珍重收着,其中所言不无道理,汝南王从今而后我尽心替你看着,直到,或许你改变心意为止。”
最后这句说得隐晦而落寞,一时李郁萧也是百感交集。
不过他感的是,早知如此,早知这样能直接使穆庭霜转性儿,他可能早和罗笙商量商量,早演这个,真是,早说啊。他那么费劲地向穆庭霜说这一句“唯一”,怎么说穆庭霜怎么不明白,没想到自己悟来如此轻易。
感慨么?感慨,伤怀么?没有。荷西佳处那一夜他是痛的,如今这痛要说也还是有,但总好像隔着一层什么似的,不痛不痒。
他沉默不语,穆庭霜心里没着没落,撑起来瞧。
这一瞧却痴住,总压着也不相宜,遂侧过来撑着脑后躺着,只一心一意瞧着人。
中心如摧,穆庭霜心想,他为何不言不语,是还在埋怨自己么。那也是应该的,即便什么也不凭,只凭这张皮相他也可埋怨,更不必说除却这副容貌他还有心如利剑,他还有情似深海,他为什么不能埋怨。
穆庭霜叹气:“你大约总是怨我,我都受着,好么?只求你别赶我走。”
他说得好可怜,李郁萧听着心里却开始翻白眼。
说得好像赶你走你就走似的,好像咱们说的管用似的,还不是哄着要写白梅笺,还不是趁着人多直往御前凑,还不是坑李荼施计,趁着咱们无力抵挡闯进寝殿来胡作非为。打量谁不知道一样。
然而正如那一点的痛,现在得知穆庭霜如此费尽心机在接近自己,李郁萧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欣喜也谈不上厌烦也谈不上,也像隔着什么,无甚感想。
若真论什么,或许只是有些好笑。
他不明白,因此其实也并不知道该怎样答穆庭霜,仰头看一看穆庭霜的眼睛,他最后说:“我没总想着埋怨你,也没有不怨你,这话你能懂吗。”
穆庭霜心里一空。
枕上一人又接着开始絮絮,说如今心思应搁在大事上,荆睢云云,穆庭霜统统没大听得进去。没有怨,也没有不怨,穆庭霜知道,这不是皇帝陛下在欲拒还迎或者吊人胃口,不是那样的人,而是事实就是如此。
无爱故无忧,无爱故无怖,无爱无识,离于忧怖。
深吸一口气,穆庭霜明白自己的处境,难了。要比陛下对他仍怀有一片怨悱还要难,消解怨恨再筑恩情是很难,可总没有空无一物难,一切怕要从头来过。
恰此时李郁萧话头落在荆睢:“荆睢有戏,即便不能拉拢总也可以挑拨,荆家又不是软柿子,荆睢也不是庄之武,你父亲打压得狠,总是要反抗吧?我早在打算,使阿荼多与荆小郎结交,没想到你也作如此想,咱们君臣倒心有灵犀。”
嗯。穆庭霜心里苦笑,忍不住奚落自己,行啊,你从前最敦促他上进,敦促他眼中要有大事,大局为重,如今他如你所愿么。心有灵犀,等等,这甚么词。
“心有灵犀?灵犀乃《山海经》所载三角通天犀么?”
啊,李郁萧眼睛眨巴眨巴,意识到嘴上少个把门。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可李义山这世界还没有,多少心虚,干巴巴地解释:“通天犀顶角奇异,有一条白色纹理连接角的首尾,心中俱有此白线,便能一点即通。”
穆庭霜愣一愣,仿佛听着?声音放轻:“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罢?”
“什么?”
“灵犀,”穆庭霜展颜而笑,也不是空无一物么,“陛下不是与谁都有的,是罢?”
他笑意很深,与他惯常只挂一丝儿笑影儿的笑不同,惯常,李郁萧回想,他的笑是眼睛都不带弯的,笑意从没达过眼底,今日笑成这样子是为什么,就为一头三角犀牛啊?他笑得真——
李郁萧原本在想,他笑得真开心,可是再看一眼,心里头这一句莫名就变成:他笑得真好看。
他的眉较一般男子而言细且长,倒不带女气,只是眼睛也长,就额外地显出十成十的冷淡薄情。人们常常不得而知,不知道常侍大人,穆二公子,笑起来是何模样,今日李郁萧可昭告天下,他笑起来是好看的。
与他一双翘狐尾似的嘴唇很配。
不愧是,不愧是咱们曾经念念不忘的人好吧,小说里高冷男神就这张脸没跑的,真帅啊。而且,李郁萧也笑,他再高冷,他也有七情六欲,还想要给他手呢。
如此一想,李郁萧起一些顽皮心思,转过脸儿:“哎,那你平时如何排解?”不无好奇,“也用手?”
穆庭霜头皮一炸:“你说什么?”
“不不不,”无知无觉的一人,兀自念叨,“不是,你们大户人家是不是都有那种,啊,你母亲看得过去的,给你挑来教人事的侍女?”
他问穆庭霜:“你有么。”
“不曾有过。”
李郁萧哎一声:“怎么没有呢?”你难道还是魔法师啊?
穆庭霜眼神奇异,似乎压抑又似乎昂扬:“宫中也有此类女官,陛下又为何未有收用。”
李郁萧检省记忆,发现原身似乎真是,这方面没什么兴趣,让他干这个,不如让他种花种草,自己过来以后更是没这个心。嘴上道:“宫中女官,我敢啊?远的不说,一年之前这宫里谁人不姓穆,保不齐就是你爹派来的。”
“说说看,你又是为什么?”李郁萧锲而不舍地问。
穆庭霜眼睛一闪:“我为着什么,从前并不知道确切,你说的这类侍女侯府确实也有,我年轻时只觉着,未免对将来未过门的妻子不公,后来么。”
嗯?“后来什么?”
穆庭霜手悄无声息溜上李郁萧腰侧,一个巧劲一弹一按,重新压着人:“后来知道,是前方自有好风景。阿萧,我眼盲三十载,你教我开开眼?”
李郁萧手撑在他胸口挡他:“少发癫,叫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