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77)
穆庭霜神色如常:“如今如何?”他的目光要说不甚严厉,嘴里也仿佛是不经意,“百善孝为先, 栖兰殿与长信宫不和, 自然不是太后失慈的缘故,你明白么?”
黄药子一凛,自然不能是太后失慈, 因为陛下不能言生母之过!既不是太后失慈,那么陛下与太后不睦, 是谁的过错?那只能是陛下不孝!
“是奴婢妄言,常侍大人恕罪。”黄药子左右瞧瞧, 又禀一事, 说的是先头陛下与太后起的争执。穆庭霜听完,眉毛简直不是跳一跳, 简直是一溜烟地抽动不止,抬脚预备赴太后的约。
不过将将迈出去一步他又拐回来,问黄药子:“陛下……当真如此对太后说?”
黄药子称是。
穆庭霜思量片刻,再度踏出一步。这时他的步子毫无凝滞,心想陛下这是快叫熬出心病,他心绪烦乱,乍喜乍忧,手中长信宫的信又催着似的,混乱中他想,不行,须下定决心,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或许是该纠错轨行,将陛下引回正道。须想个法子。
……
又过几日,穆相中间儿返朝述职,说是弘农郡的屯兵有异,吃饷和兵械与实际人头对不上,明里暗里竟然是在问荆太尉的职责。因为弘农郡属司隶辖地,而司隶兵马是荆睢的职责。荆睢也不是个怂的,当即将兵伍名录连带一应账册呈到丞相兵曹案上,眼瞧是一丁点的罪过都不吃。
既不吃也不认,可说是十分强硬。
这档口李郁萧趁机推几项闲政,又是要给司隶的官员加车马禄,又是要给北台行走的九卿下属加茶水钱,还说兰台与尚书台多誊写庶务,徒费丝帛竹简,叫换成廉价的纸张,还要给尚书台的院子扩建。穆涵原本是要上心,看看陛下这又是闹哪出,遂派手底下人探听。
一探之下,原来啊陛下是嫌麒麟阁的藏书“不够得趣”,重新命尚书台纂新册子。穆涵又叫来穆庭霜询问,原来是夫人家里那个不成器的内侄,叫和皇帝搅合到一处,兴出的这起子闲事。
穆涵自认摸清来龙去脉,哈哈一笑,随他。此一例内廷吃喝玩乐,俱是无足轻重,庭霜有一句话说得很是,兵权方是柱石,兵权方是根本,而末大必折,尾大不掉……如今的心腹,大患另有其人。
转头咱们丞相大人继续日理万机,河东、河南两郡的兵巡完,又要巡河内的。好似在荆将军治下,司隶没一处太平似的。
……
栖兰殿。
这日过午姜弗忧循例过来送东西,一卷经书,李郁萧无奈叫搁下。姜弗忧往常是点卯似的,东西放下就走,今日却少见地停留片刻,她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奴婢近日听见太后娘娘与几位师傅议论,说是……陛下练的字,不应在穆娘子身上,实则是应在穆公子身上?”
李郁萧心里一跳,面上不露声色:“朕心仪穆卿,宫中皆知,有何稀奇?”
姜弗忧跺一跺脚:“陛下!奴婢与陛下说认真的,陛下用在穆大人身上的心,却不是装的,这项太后娘娘已经知晓!”
太后娘娘已经知晓,那你来告诉朕这句?李郁萧拿不住她是来提醒,还是干脆是太后派来试探,只淡淡道:“太后辖管宫中事宜,有什么是她不知晓的呢。”
姜弗忧瞧是觉着陛下多少不识好歹,嘴唇抿一抿,就要告退。
走到一半儿她又在殿门口露出一个脑袋:“太后娘娘的禅茶不贴脾胃,恐怕常侍大人克化不了。”
李郁萧一惊,什么意思?连忙把人叫回来细问,姜弗忧口中说出的消息叫他当即一阵晕眩。赶忙使黄药子去询问栖兰殿外的内侍,说是早前见到穆常侍在殿外徘徊,也就片刻功夫。再遣人去宫门询问,穆常侍果然在一刻钟之前进宫!
今日长信宫的名剌递到宣义侯府西侧院,太后召穆常侍到修慈寺谈经!甚么禅茶……
李郁萧吩咐摆驾修慈寺,黄药子觑他神色,问是宣尚辇令还是宣韩少丞,即是宣步辇还是宣马匹,李郁萧一迭声说宣马,后来翻身上马时,嘴唇都是抖的。
太后一向偏激狠戾,最初开诚布公时候就有所表露,说对付穆相“不如杀之”,罗笙生完孩子又说“不如死了便宜”,饮冰室大火又对穆庈雪说“孤杀了你”,李郁萧回想她的言行,不用怀疑,她是真的会对穆庭霜下杀手!管你什么要与穆相翻脸,管你什么声名后事,她一定,李郁萧掌中紧握,她一定会不管不顾地下狠手。马缰硌得李郁萧手心发疼,可他好似没有知觉,再次催马。
后头跟着几骑,韩琰等人,还有姜弗忧,小姑娘没看出来马术很不错,陪着一起赶到修慈寺。
一进来就觉着事出反常,宫苑门口守着两名女尼,李郁萧看是眼熟,似乎是太后身边的人,两名师傅肃容道:“佛家清净地,闲杂人等不可妄入。”
愣是不放韩琰、黄药子等人进去,李郁萧心急如焚,远远儿可见修慈寺主殿四面门窗紧闭,一座牖户殿竟然叫围得密不透风,他快速吩咐韩琰一句,率先挥开人往里闯。说也奇怪,师傅拦旁人,却不拦他,他毫无阻碍地进去修慈寺。
门口韩琰得令,也不再留手,当即也要闯殿。女尼伸手来挡,原本他没当回事,没成想,拦他去路的这只手臂推之不动,竟然重似千钧。韩琰惊讶抬眼,女尼眼中精光砺砺,手上一串念珠袭来,竟然势如削金断玉!韩琰自幼精习武艺,抽身拔剑,菩提木的念珠在剑锋上一撞即碎,里头竟然迸出一捧白雾!
不好!他飞身掠开数丈,抽出手巾蒙上脸冲下属们道:“小心有毒!”再抬头看看门中陛下,已经奔至殿门,身边只有那名太后身边的侍女,虽则御马还行,但是能有什么战力,若有不测……
韩琰一面与守门的女尼对峙,一面与黄药子打个眼色。去偏门看看,不过估计一般无二不得进,那么就宣建章营骑护驾。
这头修慈寺中,李郁萧砰地一声推开殿门,这处他下旨修建的寺庙,亲自督建的这座寺庙,此刻香烛俱灭,昏暗没有一丝儿光亮透进来,殿中空无一人。
他低声询问姜弗忧:“太后人呢?”
姜弗忧也是疑惑:“分明听见太后娘娘说布置在此地,就是今日呀?”
李郁萧身上一阵一阵泛冷,会不会,会不会是他来迟了……忽然他叫后殿门边地上什么东西吸引注意,他疾走过去,看清是一条素白的手巾。他弯腰拾起来,手上摩挲不止,在一个角上摸一摸,摸到一枚白梅枝子刺绣,枝桠间好似一个篆体的穆字。
再凑近嗅一嗅,嗯,是与栖兰殿一般无二的干松白梅。栖兰殿的一条白手巾好端端揣在李郁萧怀里,那么这一条……
这是穆庭霜随身的东西!穆庭霜人呢?!李郁萧奔上楼看看,不在二层小阳台,想着这手巾在殿门口,那么是发现不对从后殿门出去了?又速速出殿,宫苑门外头传来兵戈打斗声,他也顾不上,跑到东西偏殿看过,又挨个一间一间僧房和经堂推开查看。姜弗忧只得跟着,口中叫陛下慢着些。
没有……没有……究竟在哪?理智告诉他应当即刻出去,宣光禄卿护驾,再叫裴玄、谭师等进宫商议对策,准备妥当再去长信宫要人。
可一股巨大的恐慌漫天卷地:如果,如果太后已经动手呢?太后不讲武德,不想什么谈判,直接下手,怎么办?要什么人,你到时怕只能要来一具尸身。穆庭霜,穆庭霜,进宫已经一刻钟,还在栖兰殿外流连,是自知此行不善来见自己么?那人现在在哪?
这时他推开偏殿一间配室。
这里很奇怪,与修慈寺其余宫室的布置都不同,他走进来看看,房中设着软帐香炉,睡榻也不太像修行之人睡的地方,红罗枕头金丝锦,说是香闺也有人信。
等等,香炉?
姜弗忧跟着进来:“这处住的谁?哪有佛门清修住所这般布置?”
是啊,哪有……李郁萧鼻尖一动,敏感地感知到什么味道一闪而过,感觉不太妙,他匆匆想出去:“没人,先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