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102)
“不必呢,”穆庭霜捏得他的手,循循善诱,“臣穿着呢。”
真穿着,且不会脱,会一直穿着。
因为他这身里衣有讲究,在熏房里足足蒸过三遍,那熏香也不是寻常白梅甘松香,而是掺进去九真藤、合欢花木等药物。要说这都是些什么药物?都是些无甚刺鼻气味,并且安神功效绝佳的药物。
仔细觑陛下面上,眼神愈加困顿,眼皮愈加耷拢,嘴角渐渐抿不住,固执的神情愈来愈淡,穆庭霜拊掌赞叹,好香。
搁寻常或许还能与香中的药力抗衡,但今日,他料定小皇帝没力气。请将不如激将,自从宴上与李荼立下赌约,就一直使人在踏鞠场候着,终于候着今日。有汝南王拖着人到踏鞠场耗费精力在先,他夜闯寝殿就有按蹻的由头,而后瞧瞧能进到哪一步,最后见好就收,借着一身的安眠香叫人难以抵挡,搂着睡一夜是免不了的。
当然中间儿有副景象稍稍叫他乱一乱阵脚,却无妨,大体是好的。且那副景象么,春光乍泄惊鸿一瞥,怎么看也是看不够的。
得偿所愿,穆庭霜手臂穿过小皇帝脑后,俯身过去揽着人一带一翻,摆一个小皇帝半边身子趴在他身上的姿势,又仔仔细细把身上的人拢在怀里,嘴上轻轻问:“陛下,好睡么?”
陛下却没答,顾不上。李郁萧只觉得浑身暖洋洋软瘫瘫,按摩虽然使身上的疼痛减轻许多,但到底不是麻醉,多少还是有点酸痛残存,这一俯卧,不错,腰臀的压力骤然无存。
可你要说单独一个人也能趴着睡,干什么一定趴在另一人身上?嗯,陛下可不知,他太困了,他只知道垫在脸儿下面的肩窝厚实,身子底下温软、舒服,明明这人躺在他身下,他却有一种被笼盖的错觉,安心的错觉。
如此良宵暖帐,还答什么?睡个囫囵是正经。
他始终没答这句,穆庭霜也不恼。
一晚上没一句服帖话儿,此时默不作声倒显出一分乖顺,穆庭霜得意,手指捻着在光果的脊背上划来划去,明白小皇帝还是贪图舒适,贪图安逸。耐心,他无声地告诫自己,要耐心,那团子肉上的手感可太好,总要……要耐心。
第79章 将军族贵兵且强·七
冬日里天亮得晚, 穆庭霜趁着宫门开钥第一拨出宫,此时天还是暗的。
功夫是要这样下,活儿是要这样收,总要防着晨起翻脸不认人, 这样留一份回味是最好,因此他悄无声息离开栖兰殿。
回到侯府,荷西佳处却有客人。
哦, 不再是荷西佳处,打量只有栖兰殿能改名么?投桃报李, 如今穆庭霜将自己这住处荷西的牌子撤完,改题幽篁馆三个字。
丑时三刻天还没亮, 却有一人坐在幽篁馆正堂里饮酒, 还是主人不在的幽篁馆,饮的还是主人珍藏的拂雪。穆庭霜行至案边上还没开口,独自斟饮的这一人率先唤他:“回来了。”
穆庭霜略略抬袖子:“大兄。”
穆广霖也抬手,但他抬的是酒盏:“你倒存有佳酿。”
可不是佳酿, 积攒的陛下历来三三两两的赏赐, 倒便宜你。且看着自家兄长这只手,穆庭霜心头不期然戾气横生,就是这只手摸过不该摸的地方。他坐下来, 面上分毫未露,只道:“不问自取是为偷。”
穆广霖大笑:“饮酒幸事怎能说偷。”又问, “你这是打哪回来。”
穆庭霜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道:“陛下寝殿。”
穆广霖脸上没有很惊讶的神情, 想也是一早打听得自家二弟去往何处至晚未归, 闷头又满斟一盏,才问:“你果真与皇帝厮混在一处?”
穆庭霜未置可否, 垂着脸默默不语,穆广霖一看,奇道:“怎么,还给你委屈受不成?”
“大兄,”穆庭霜撇过脸,“雪娘还小,父亲的意思,担心宫中有家世显赫的女子捷足先登,只要别闹得太大动静,一切随圣意。”
“因教你先去笼络皇帝?”穆广霖剑柄拍在案上,眼中三分不屑七分暴戾,“我穆氏何时受得这等委屈,还是父亲,说起皇帝小儿总要恭敬三分。”
兄弟两个蓦地对视,穆庭霜依旧是摇头:“大兄,慎言。”穆氏嫡子,当然受不得这委屈,而他,又不是嫡出的。
穆广霖哼一声没再说话,闷声灌酒。少顷他问:“罗笙的事,你知道多少。”
嗯,就等着你问呢,穆庭霜静静地述说:“父亲……”里里外外说一圈,点着穆广霖认人,看这事他是该怨陛下还是该怨穆涵。其实按照穆庭霜的性子,此时或许会再跟几计猛药,再挑拨挑拨穆广霖和穆涵,但是。
小皇帝说过,另有安排。穆庭霜谨遵圣旨,也信守承诺,招呼也不打就替陛下安排,这种事从今而后再不会有,再也不会。
……
正月都在走亲访友,一直到开朝前一日,穆涵才得空召集人议事。
往哪里议事?既不是穆侯府也不是丞相府,而是洛水南滨一座不起眼的商肆,哪座商肆?既不是朱漆门的也不是白木窗的,而是乌木窗子玄漆门的。
去年洛邑周遭及司隶的户籍簿计上来,户曹正在向长史禀告使役税钱一项:“比之八年,去岁洛邑增五百余户。”
听到这里穆涵插一句嘴:“去岁洛邑哪里多出的这些人?”往年的例,一年增加的数量至多是这个数目的一半。
户曹道是春夏旱灾从北边来的,然后就诺诺不敢再言,穆涵一省:“逃荒而来,没有遣返原籍?”
这下不只是户曹,诸曹大人没一个敢言语,长史便清清嗓子接过话茬:“回禀丞相,当时收容流民的活计多交给司隶各地寺庙,这灾荒虽然过去,可这些流民大都已入僧祗或是成了佛图户——”
穆涵截口道:“为何叫寺庙收容流民?”话一出口他也回过味儿,是了,当时他不在朝中,蔡陵不敢轻易批拨钱粮赈灾,再者说,这些贱民原跑不到洛邑来的,事发突然,谁都没个预备。他转口问,“为何寺庙可收佃户?”
长史额上已经见汗,头埋得愈低:“回禀丞相,寺庙新起,京兆尹与左冯翊无先例可循,因此一切比的是道观的例,许其拨地收户,这……”
他没说完,穆涵手掌一横叫他闭嘴。没来由地升起一些机警,穆涵左右思忖,总觉着这里头隐隐有什么事,到底是何事?再想想宫里宫外如今雨后春笋似的庙宇,建得如火如荼,还有民间争相传阅的甚么玄奘传悟空传,如此等等。
穆涵按下此事不表,先道一声诸位去岁辛苦,叫分下去红封再好生送出去,而后留下长史单独吩咐:“打听打听,其一,建寺庙总是有册有典,看看司隶从去岁开始,统共起来多少座庙宇。”
长史躬身听着,听完其一等着听其二,没想到迟迟等不来,因陪道:“这释宗自天竺而来,有几分底蕴,教导的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民间有一二信徒,大约也没甚奇怪?宫中太后娘娘也格外信奉呢。”
一手在洛邑建庙的是谁,长信宫也没藏着掖着,大家谁不知道。
穆涵却总觉着太后不只是信奉虔诚这么简单。他晓得信奉这项的厉害。西王母垂赠玉琯所以有舜帝接禅,白鲤跃于王舟所以有武王伐纣,是以,西王母被推崇至极,白鲤鱼也被视为祥瑞,可见有信奉二字背书,你便是顺应天道。推行释教,太后真是无所求?
这话说回来,长信宫一年例粮才多少,太后哪来的银钱大兴土木?穆涵沉吟着继续吩咐:“去找均输令和沈决,查账,最好能查着长信宫的账。”
长史一凛:“丞相的意思,长信宫能知道各地道观和少府之间……?”
能么?穆涵觉着不能。因为这么一点子猫腻,若是太后知道,那皇帝知道么?没听庭霜说过,因此应当不能。可是一茬接一茬的事叫他心里不安,近两年活像是走背字,事事不顺,总叫人疑心不是运势不济而是人为?
这时外头奔来一人,是宣义侯府的管事,气喘吁吁地说一事,穆涵听罢心里一紧,可见是背后不能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