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70)
……这道理,是无论如何说不通,隔着几千年的代沟,李郁萧直叹气。
最后陛下离开长信宫时,母子两个面色都十分不虞。
而陛下的不虞,或许转头就能忘,陛下去年病愈以后性子变得随和许多,可是太后娘娘呢,她的不虞可没那么轻易揭过去。
姜太后私底下告净音:“让弗忧勤往栖兰殿走动,倘若皇帝还是不知悔改,少不得要上些手段。”
第54章 羲和未息不可避,寒门安在徒相望
四月寒食, 五月谷雨,踏过春光赏过惊雷,穆庭霜还没有回来。六月处暑, 李郁萧心想, 你字字句句写下要与我寻的荔枝,在哪呢。
宫中日子平静,岑田己还是奉命一天三趟地往漪兰殿跑, 陛下似乎还是很挂心罗美人的安康,但是要说上心么, 是既不见御前宣召又不见圣驾驾临,谁也揣测不出圣意究竟如何。除此之外, 陛下去麒麟阁去得勤快。每每宣辟雍宫裴学士侍驾,朝中宫中便只当陛下是去麒麟阁读些闲书,读闲书自然要闲人作陪,陛下或许是偶然召尚书台那帮闲人罢了。
李郁萧想提拔尚书台。司隶的流民安置告一段落,并冀两州又有穆庭霜在, 他腾出手逐渐开始忙这件事。
先头第一件,却并不是立即抬品秩。
水涨船高,要趁水还没涨起来的时候,先把朽木破船给换下去。提拔亲信也是此理, 等到尚书台地位上去再招人,那能招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每家估计都要塞人进来。因此人事调整要忙到前头。
有些人不可避免要暂先清出尚书台,倒不是说尚书台还有不学无术或者贪赃枉法之徒, 而是, 御前议政,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这个活儿。汝文弼是很适合, 但其余有些,脑子发木目光短浅,还觉着穆相是管仲在世的一代贤相,像这种肯定不得行。还有的,比如虽然也深觉穆氏僭越世家为祸,但是呢,很不幸,本人是穆家远方姻亲,举家在穆氏手下过活,这种也只能……遗憾剔除。
有裴玄和汝文弼参谋,这事也不轻松,李郁萧要挨个亲自谈一谈见一见,这以后是他的智囊团啊,不能将就。因此这一忙,日子如乘轻舟,弱水等闲渡,仿佛眼睛一闭一睁的功夫已经入夏,栖兰殿的绮罗帐子一日到晚地垂着遮阳,殿中主人盼着恼人的暑天快些过去。
也盼别的。
不过还没盼来想见的人,先有一个李郁萧不那么想见的人返回洛邑。穆涵回朝。
第一件事,穆相脱冠素服上殿请罪,他的封地有如此变故,他即便是失察之罪也罪无可恕,穆涵姿态很足,请求陛下削去他的丞相之职,褫夺爵禄,贬为庶民。洋洋洒洒一番陈词,真乃先天下之忧而忧,好一位贤相。
贤臣合该配明君,明君李郁萧温言请仲父起身,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仲父也是受人蒙蔽,怎是仲父的过错呢?殿外人影晃动,绝不是寻常的宫人内侍,想该是穆涵那帮死士。
进宫尚且要带在身边,这谁敢多说什么。李郁萧又询问几句灾荒事宜,表现得懵懂无知,就差没问出何不食肉糜的话。最后抓着穆相,这几月间朝中宫中,事无巨细地开始念叨,连栖兰殿夏天栽什么花都要问一嘴仲父的意思。
穆涵到底是个不惑之年的人,不再是青壮之身,旅途劳顿小半年,简直肉眼可见地瘦削几分,这时刚刚回来就叫陛下拉着扯家常似的一顿说,很快就觉着头晕。
“……朕还是以为罗氏不该获封高位,丞相以为呢?”
丞相呢,丞相心里,罗氏这档子事压根儿早就过去,只道:“内廷之事,臣不好置喙。陛下,可还有朝中要事相商?”
“朝中”两个字他着重念出来,陛下终于消停,半个时辰的嗑终于唠完,大发慈悲地放人回府,又大手一挥赐下许多诸如人参紫芝之类的赏赐,要仲父好好保养身体。
示弱也好,演一个“毫无主见”也好,说天说地,李郁萧没有问那句他最想问的话。你儿子什么时候回来。
他跟裴玄学琴,一阙《素霜》已经弹得纯熟,你怎么还没回来。
有时会生出荒诞的念头,饥荒总是连着疫病,李郁萧夜深人静时独自躺在榻上,会无端生出这样那样的担心。穆庭霜是不是病了?这里也没抗生素,万一真是生病该怎么办?要是毁容了呢,譬如水痘天花的,又怎么办?
他翻一个身,心想……那也无妨。容貌何足贵。
……
经过反复斟酌,尚书台一应属臣终于定下,李郁萧开始着手,抬品。
这事儿不会很轻易,他料想得到,蔡陵的态度他试探过几回,毕竟抬品就势必要加俸,牵扯到薪酬和钱肯定要蔡司农点头,但蔡大人显见是不会轻易点这个头。
要说对付蔡大人呢,李郁萧已经初步想好对策,另还有个兜底的孬招。有点无耻。住在掖庭的那十几个家人子,有一个就是蔡陵的闺女。而家人子,先头就说过,并不一定入侍内廷,升任女官女史才是大部分人的归宿,或者得到赐婚,配个郡王县侯的也不在少数。去打听蔡大人家里是个什么章程,若是想让闺女入侍,那李郁萧就作势要搞赐婚,若是想要赐婚,那李郁萧就说有意给封个女官。
左右是要让蔡大人心里嘀咕嘀咕权衡权衡。
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李郁萧真的不想为难一个小姑娘,不想通过小姑娘拿捏小姑娘的爹。再看吧。
但是他没想到,蔡大人,或者蔡大人背后的那一撮人,能这么绝。
这日黄药子进来,李郁萧观他神色有些许慌张,因便问他何事,他谢过陛下关怀,手里头悄悄递来一卷丝帛。
李郁萧趁更衣时取出来看,只一眼,心下一惊,连忙用袖子掩住。可左右看看,丝帛真是不好处理,走到近花小几旁边蹭着烛火给点燃,他心想,找个机会内廷统统改用纸张才好。
从内殿出来,他斜睨黄药子一眼:“你倒肯告诉朕这句。”
黄药子躬身称不敢:“奴婢粗苯,承蒙陛下不弃,侍奉御前,必得忠心惟一,以报答陛下隆恩。”
他这话也是肺腑之言,从前他一时纰漏叫太后捉住,惹出好大一番风波,如今长信宫的弗忧姑娘还三不五时往栖兰殿跑,陛下却没责怪过他,此番甫一得到消息,他没有犹豫忙不迭传回宫中。
什么消息,就是穆涵给北境军中去信,命长子穆广霖到呼揭边境寻衅滋事,挑起战事。
呼揭自从在先帝手里吃下三场大败,大不如前。虽则每逢秋冬仍有小股戎兵闯进边境几座小城劫掠,打草谷,但是总体比较老实,再没有举兵大举进犯的意思,而穆涵,竟然是要主动找事。
李郁萧心中明镜似的,这还能为什么,真正开战首先就要增加徭役赋税,如此一来他要给少府尚书台抬品秩就很不像话。百姓们一看,什么意思,自家父兄幼子离家的年头变长,交出去的钱粮变多,结果皇帝竟然要给宫中一帮侍读侍诗的闲职官员加俸?
就等着被千夫所指吧,到头了你李郁萧。
他又不能拿出来说,啊我不是读闲书品艳诗啊,朕召集尚书台是正事是有大用。那穆涵只会更容不下。这一步将军,穆涵简直让他这个口都开不了。
此事还没完。
紧接着就有朝臣开始上表,说尚书台“无用”,不应当抬品秩。有说陛下这是贪图私用,有说汝文弼等不学无术暗于大理,“若曹无益于县官,耕田力作固不及人,临众处官不能治民,从军击虏不任兵事,无益于国用,徒索衣食”,朝中甚至有人建议直接裁撤尚书台。
李郁萧合上奏表叹口气,穆涵不在的时候党羽蛰伏,甚至九卿上,诸如蔡司农、前一任卫尉卿这个品级的,至少表面上都会服从李郁萧的命令,他甚至有个错觉,宫中朝中仿佛已经俱在他掌握,他仿佛已经是堂堂正正一位天子。这穆涵回来,丞相党腰杆子纷纷硬起来,他始知,错觉终究是错觉。
他掌心握一握,怎么办呢。他答应过汝文弼要给加钱,他答应过太后要夺回祖宗基业,他答应过穆庭霜……哦他没有答应过穆庭霜什么。
可他真的想把这事办成。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一步是该踏出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