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26)
穆庭霜不再看丝帛,改成看他。
实在不意他竟然能想到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放心思,穆庭霜半是赞叹半是询问地道:“敢问陛下,今年惩处的官员何处有纰漏?”
“便是这几处地方,”李郁萧又翻出几只丝帛,上头都有他标好的记号,“管理这些区域上赋税的官吏,受惩处的人数和品秩都不对。人太少,级别太低,有的根本不掌门钥,却叫安一个私纵盗匪的罪名,他又没钥匙,私纵,能往哪私纵?是何道理?”
穆庭霜很捧场:“是啊,是何道理?”
李郁萧讲出自己的结论:“这些地皮上收的税钱,根本没到少府。数目是假的,惩办的官吏是假的,这些地方的账根本没过少府卿的手。”
皇室下辖的园林田宅,收入却没进皇帝私库,就好像自家后花园种出来的菜不知道被哪个缺德邻居偷走一样,李郁萧发现的时候就俩字,火大。但是火完了就完了,本来这个国家就不归他管,他就说不上话,区区几百户的赁钱佃租,他计较什么?计较也是白计较。
可是李郁萧就是想计较,至少想知道这些钱流向哪里,为什么选这几处地方,背后都有些什么人。
恰此时穆庭霜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李郁萧语气一沉:“暂先按兵不动,想个法子弄清这些都是什么地方。”
说完他就沉默,想个法子,说得轻巧,想什么法子?却听穆庭霜道:“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陛下,最好的法子,即是陛下亲自去瞧一瞧。”
其实账目如何,他不是没法子查,可……且叫多去看一看,长长见识,不能耽误小皇帝这份聪慧。
李郁萧心中一动,随即浑身血液都热起来:“这些地方可都在宫外,”穿来这么久,除却上太学辟雍宫之外还没出过皇宫,“亲自去瞧,不大合规矩吧?”
穆庭霜手指落在方才他的点过的一处:“此地正在北宫以北,城外邙山脚下,附近还有陛下先前说的圜丘,陛下若说要提早去瞧一瞧至日祭礼的筹备,也没什么不合规矩。”
李郁萧眼睛亮起来,这不瞌睡有人给递枕头么!他吸着气儿问:“果真?”又眼巴巴地道,“穆卿陪朕去么?”
“嗯,”穆庭霜注视着他,似乎叫他眼底里迸出来的欢喜溅着,面上也显出一丝儿笑,不过又道,“只是陛下还须另一人陪侍。”
李郁萧问他是谁,他道:“广微散人。圜丘东南正有一座道观刚刚落成,陛下若是赏脸亲自去拜一拜太白帝子,想必广微散人是愿意带路的。”
圜丘东南,李郁萧眼睛只有更亮,哎呀,税钱收不上来的地儿,确切地址可就在圜丘东南!他立刻召来广微,所幸最近他为着圆场经常跑鸿都观,倒是不突兀,三两句就聊到北边刚刚建成的龙泉观,李郁萧就说想去逛逛,定下三日之期,广微称诺领旨,下去预备。
李郁萧瞧一瞧他身后飘飘荡荡的法衣道袍,口中叹道:“到时朕也整一身道袍,穆卿,你也穿上吧?”
穆庭霜应下,又道:“陛下倒真心笃奉道学。”
嗐,李郁萧有些不自在,笃奉什么,他就是想看穆庭霜穿一穿那个袍子,肯定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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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羊食子,真事,详见《英雄的权谋学》魏文侯章。
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故见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也。《韩非子·说林上》
第20章 合欢依暝卷,葡萄向日鲜·五
还没等到李郁萧出宫逛道观,宫人放出宫的事先有了眉目,这天过午,内侍来报,说少府卿求见。
少府卿是带着拟好的名簿来复命,李郁萧假意说要问一问丞相的意思,派人去传穆涵。这事满打满算不过花上片刻的功夫,因又说业精于勤荒于嬉,晚些时候要在凤皇殿听经筵,又叫人去请谭祭酒进宫候着。
因此呢,真正论起这事,在场的臣子有三人,分别是丞相、太学博士祭酒、和少府卿。
李郁萧装模作样,吩咐将名簿呈给穆相,穆相接过开始翻看。李郁萧冷眼看着,呵,装得怪像,这份名簿没有提前过过穆涵的手,那是不可能的。
演戏这项上咱们可不能输,李郁萧一心一意坐在龙座上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少府卿率先开口询问:“陛下何故忧愁?此番这批宫女遣出去,可俭省一大笔钱粮,一缓内帑枯竭之急,陛下还有何忧愁之事呢?”他言语轻快,很有些沾沾自喜。
大约是以为能吞下这笔钱呢,李郁萧恍若未觉地叹口气:“朕在忧虑这些宫人往后的出路,未知她们离宫之后能不能衣食富足。”
“陛下多虑,”穆涵目光根本没从名簿上移开,只随口道,“宫人出宫事宜自有少府管掾,陛下贵为天子,当胸怀天下,兼济苍生,不可在内府小事上劳心费力,浪费心思。”
李郁萧心里翻个白眼,咋地,这些宫女儿就不算苍生嘛?他还没开口,一旁谭诩截口道:“穆大人此言差矣。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故见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也。陛下往后亲政,便是应当着眼于微,见微而知著,这是明君之象。”
听见什么“陛下往后亲政”,犹盯着名簿的穆涵攸地定住,脸色一顿。
李郁萧一直在暗暗注意穆涵,一丁点的微表情也没逃过他的眼睛,即知谭诩这话大约正正戳在穆涵痛处,哈哈哈。
他面上分毫不露:“谭师的夸赞朕当不得,丞相说的是,不该在小事上费心,只是朕近日观少府卿呈上来的账,有些感想,因有一叹。”
穆涵从名簿上抬起眼,施舍给陛下两分目光:“少府的账,陛下有何感慨?”
“朕感叹朕无能啊,”李郁萧真心实意地叹气,“史书上记载,圣祖时一年四境可收上四千万石的存粮,到得朕手里,内府却只余下十万石。朕有辱祖宗基业啊。”
十万石这个数目一眼假,须知单丞相一职每年俸秩就要一万石,虽说这个钱不从内府走,单内府存粮一共才十万?骗鬼呢。李郁萧却不戳破,只在那一个劲长吁短叹,少府卿瞧一瞧,收起一派松快的喜气,跪下口称有罪,说臣无能。
李郁萧叫他起来:“怎能责怪你呢,是朕无能。朕有愧祖宗,自己锦衣鼎食,奢靡巨费,此消彼长,内府的钱粮都叫朕享用,朕的宫人们却要节衣缩食,如今还要被裁出宫去,唉。”
少府卿还待请罪,穆涵却似笑非笑地打断:“陛下待如何?”
到这份上,过场已经唱完,角儿要亮相开嗓,李郁萧大喇喇地开口:“朕要给这批宫人发放一笔银钱,不必多,一人两百石即可。”
少府卿脱口而出:“不妥——”
谭诩手一插:“陛下圣明!”
李郁萧抬一抬手叫他免礼,转头问少府卿:“有何不妥?名簿朕已经瞧过,多是中末等的宫人,平均一年有两百石的俸秩,只有爱卿的十之其一数。不过补上她们一年的口粮,这也不行吗?”
少府卿眼风遮遮掩掩往左首第一席穆涵身上飘去:“这、这……臣……”他找回思路,“陛下既瞧过账目,也知内府统共就十万石存粮,这批宫女一共五百人,倘若一人放出去两百石,这一下子就会将内府掏空!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
李郁萧闲闲道:“都俭省到凤皇殿的花草上了,还有什么使不得。”
他语气淡淡,似乎也没太放在心上。不过殿中有一人是放在心上的,谭诩对少府卿怒目而视:“早听闻凤皇殿宫人裁撤,连花草也无钱修整,直到今日!下官方才瞧见殿前还是光秃秃一片。少府大人,少府的存粮既不供给陛下花费,也不贴补宫人,那么少府攒着这么些钱粮,尔等究竟要施用到何处!”
谭大人打蛇专打七寸,言语间直指少府卿吞污藏私。
“祭酒大人!”少府卿张口结舌,估计原以为不过上交名簿走个过场,哪里知道是兴师问罪的局!他也不在自己坐席跪了,慌忙行到殿中央跪下,“祭酒大人冤枉啊,陛下!陛下明鉴,这、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