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71)
只是千难万难。
没过两日,边境的急报如期而至,呼揭左贤王亲率十万铁骑陈兵鞮汗山,向晏朝下达战书,说要“荡舟沧池”,要中州的皇帝小儿给他摇橹。
朝中很快开始走战时的章程,原本按部就班的政事李郁萧尚且只是还在学,这样一来可好,穆涵再度把他排除在朝政之外,面上一派冠冕堂皇,说事态紧急,老臣愿宵衣旰食替陛下解忧,待呼揭退兵,臣再向陛下禀告诸事。
李郁萧没说话。穆涵象征性地问陛下主和还是主战,李郁萧终于开口,说战事乃苍生之祸,朕主和。穆涵顿一顿,说臣知道了,臣告退。
消息传到朝中,谭诩、韩琰等人大惊失色,明里暗里进谏好几回,裴玄也含蓄地劝,说陛下的政令似乎与圣祖皇帝和先帝不同。意思是你们老李家从来没有主和请降的君主,您三思啊。
陛下我行我素。
他破天荒地头一会召见宫里头的家人子。
这些小姑娘原住在掖庭学礼仪规矩,进来一年也没面过圣,忽然说陛下召见,互相还在嘀咕是什么事,难道是要选进内廷和罗姐姐作伴去么?同伴掩着帕子笑笑,说你是想进去陪罗姐姐还是陪陛下呀?
陛下……
陛下端坐龙椅,面无表情,只一句话,她们骇得面色惨白,再也难开口玩笑一句。
李郁萧看着这些小姑娘,表面上她们各有出身,是各家选进来的,姓氏各不相同,但实际上她们的家主暗地里都恨不能姓穆,都是穆涵党羽。
“朕,”他沉声道,“朕以少幼继祚,文不能成武不能就,如今呼揭进犯,中州危急,朕出此下策实属无奈,尔等莫要怨朕。朕有意从你们中间选出一位,以公主之尊出降呼揭王,以结两邦之好。”
小姑娘们如遭雷殛,有胆小的眼中已经挂上泪。李郁萧叹口气,对不住,你们先担惊受怕几日。
和亲不会叫真的去和。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这种事,只要李郁萧在位一日,一日不可能允许发生。所谓和亲,只是一个说辞,一个迫一迫穆涵的手段。穆丞相,你的左膀右臂或许愿意自家闺女在你家闺女手底下给皇帝做小,但他们能愿意自家闺女远嫁异族么?说不得就是个客死他乡永无相见的下场。纵然有的人,或许不把闺女的命当命,但说好的进宫共享荣华,结果眼瞧要落得芳魂掩胡尘?人心呢,总挡不住要记恨,要存个埋怨。
穆涵,要是你不想丞相一党人心涣散,那你一手搞起来的战事,你还是趁早平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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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若曹无益于县官……徒索衣食。《汉书·东方朔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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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了一下汉朝那些和亲公主的生平,一个比一个惨。感谢在2023-04-27 20:01:18~2023-05-11 19:12: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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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羲和未息不可避,寒门安在徒相望·二
据传,后来陛下又挨个召见这些家人子,问谈吐学识,问歌舞技艺, 还命鸿胪卿作陪, 那副架势,仿佛一定要选出来一位资质出众的“公主”, 好代表中州出嫁。
宫中一时人心惶惶,都担心这个差事要落到自己头上,纷纷开始称病的称病, 藏拙的藏拙。
蔡司农之女当殿袖手,说臣女既不会作歌也不会做舞, 既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德行傍身。皇帝只说不信, 无才无德,怎会将你选进宫呢?蔡娘子必定是谦虚罢了,如此谦逊自持,蔡司农教女有方, 来人, 赏。
既赏蔡娘子也赏蔡司农。可是,陛下越是赏赐,小娘和她爹越是心慌,说是赏赐,落在他们眼睛里,只怕变成将来远嫁呼揭的嫁妆。
蔡陵连忙想找穆相拿主意,穆相捻须一笑请他放心, 转头上表, 替自家闺女自荐,说小女幼承庭训, 秀懋端慧,或能担当大任。
这个奏表一出,掖庭的十几个小姑娘暂舒口气,小姑娘们的爹也各自安心,甚至太后都说,穆相此番颇识大体,穆娘子一直服侍在她左右,懂礼知机,确实是个好人选。
唯一不高兴,不对,唯二不高兴的,就是李郁萧和好人选本人穆庈雪。穆庈雪原本进宫都不很情愿,遑论远嫁呼揭。纵然她也模模糊糊知道,爹爹不会真的让她和亲,但是难免还是心中结个疙瘩。李郁萧呢,一手离间,创业未半而中道崩俎,叫穆涵一招“大公无私”化解于无形,郁卒非常。
穆相拍拍屁股,解决完他这个幺蛾子,领着扬颀到司隶边境巡查布防,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潇洒得不得了,好似要笑不笑地问陛下,真敢嫁我穆涵的女儿么?
不敢。不敢嫁穆涵的女儿,也不敢嫁穆庭霜的妹妹。穆涵去巡兵,留下李郁萧,苦哈哈地下自省诏,说纵观史书,战者兴国和者亡国,朕一时糊涂险些成千古恨,幸而有忠臣良将劝谏,朕收回成命,不再议和亲一事。
就是这么憋屈。只能认亏,再图后计。
他如此放下这个计策,谭诩和裴玄等人自然知道他是能屈能伸,可是落在太后眼睛里,却变一个味道。
为何选旁的家人子,皇帝眼睛都不眨一下,一说要选穆庈雪,好,整一个和亲都要叫停,主和立即变主战,甚至不惜下罪己诏?
有的人接触某一观点,纵然深觉有理却也胸怀宽广,愿意广纳意见,接受不同的可能,而有的人呢,一旦相信某事,便是认得死准,旁的意见一句也听不得,看什么都像是在给自己已有的观点加码,看山横看竖看不是山,看水怎么看怎么像是向西流。
太后看李郁萧收回成命这事,就是横看竖看觉着跟穆庈雪脱不开干系。
长信宫的宫人发现,太后娘娘待穆女官越发苛责,比起初那段时日还要严苛,那会儿只是视而不见,如今可好,穆家妹子动辄得咎,三不五时就要领罚,真真是……怪可怜的。
除此之外,太后催促李郁萧也催得更加厉害,连姜弗忧都是不厌其烦,跟陛下直言,说陛下要不您瞧,不然就依了太后,赶紧让奴婢有孕,而后奴婢绝不缠着您,不然咱们俩都没安生日子过。
她一席话生把李郁萧说得无言。
他很想问她,那你往后怎么办呢,你没有心仪的男子吗,没有想做的事、想过的日子吗,为一个不爱的人生儿育女,在宫中虚度一生,你是欠朕吗。但他没问,他知道姜弗忧八成觉着只要是太后之命,她可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而李郁萧也没有立场去告诉她,你不必如此。
姜弗忧看样子也很无言,无奈地问,奴婢自知陋质,可总也没有如此不堪入目罢?李郁萧只是摇头。这和姜弗忧是美是丑没有关系,倘若无意,他就不可以碰她。他……他真的做不到。
终于。
所有的矛盾在某个仲夏的夜一齐爆发。
这天晚上李郁萧刚刚从汤兰殿出来,头发还没干透,内侍匆匆跑进来,一脸惊恐地跪倒在地:“启禀陛下!长信宫走水了!”
长信宫?!李郁萧立刻披衣起身往外走,他问内侍:“是正殿走水吗?”
内侍答说不是:“乃是……偏殿饮冰室。”
饮冰室?内侍接着道:“是长信宫女史穆氏的住所,饮冰室在圣祖皇帝时再三扩建,殿宇深广,如今火势极猛,这……情形不大好。”
李郁萧脚下一顿,穆庈雪的住所失火?情形不大好?他再迈开步伐,比先前还急迫两分。他嫌步辇速度慢,不顾规矩在禁中召来马匹,往长信宫狂奔。
宫中望火楼、激桶等设施齐备,还有巡夜的内侍,应当稍有火光便能即刻发觉扑灭,怎会酿成火势极猛的大火?会是……有人纵火么?又会是谁?
掌下马缰一悬,他的坐骑堪堪避过一处回廊,最后他想,无论是谁,先把人救出来。
长信宫已经乱作一团,宫人有的火里逃生,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互相安慰,看看同伴都在不在,内侍们一遛的溅筒水囊往里运,然而火舌嚣张,在黑暗的夜里显得极其嚇人,已经要祸及周遭的宫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