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121)
穆庭霜深吸一口气:“父亲另有命令,因吩咐我速速进来与你等知道, 皇帝如今不能死。”腿上一打, 座下骏马又快两分。
这暗卫只当真是丞相命令有变,往里高呼:“挡头刀下留人!二公子来了!”
两骑紧赶慢赶, 穆庭霜一言不发闷声奔至殿门口, 门口守着两名暗卫要行礼,他手一挥没顾得上搭理,只觉喉头一阵紧似一阵,甚至没有下马, 纵一匹神骏踏开殿门。
可是, 时光如逝朝露如晞,他还是迟了。他只看见小皇帝颈间一寸寒光,似乎并没有深入多少,没有什么血迹透出来, 许是听见呼喝, 执刃之人捅刺的动作停在半道上,惊讶地转头:“二公子?相爷有何指令?”说着就想拔出那柄三棱刃。
……穆庭霜的忡愣只有一瞬,厉声喝道:“别动!”
飞速翻身下马抢上前查看, 陛下歪在立柱边上,似乎是昏睡过去, 脖颈受创也没醒,穆庭霜不敢转动三棱刃柄, 只倾身探近慢慢看一看伤口。
不, 不是没有很深入,尖利的棱锥实实在在刺入寸许!穆庭霜屏着息颤着手探一探, 万幸,没有伤着阴阳博脉,偏开一寸,手再移到雪白一只鼻子尖,还有气。
还有气,穆庭霜猛然吐息,还有救!
“传辇令!”穆庭霜高声往外喝,这伤决计不能冒险骑马,但凡颠簸一下。
先头那暗卫急道:“相爷临时更命,如今皇帝受伤,这可如何是好!”穆庭霜蓦地抬眼,却没看他,只镇静吩咐暗卫头领:“父亲命我前来只有寻人的令,你且去问明。”
如此笃定,头领原还在观望自己刺出的那道伤口,似乎也很讶异居然没伤着要害,可二公子发话,他抱拳领命:“诺!”又问,“那皇帝这伤?”
穆庭霜目光稍稍一斜,隐约望一眼引他进来那名暗卫目光又回转,口中道:“你只是寻着陛下,当得首功。”
人是你找着的,你是有功之人,那这伤自然和你没关系。暗卫规矩森严,守在殿门外头那两名并没有进来,因此殿中就三个醒着的活人,这伤既然和你没关系,那能和谁有关系?即便是和你没关系,那又有谁会多嘴?
头领极其知机,手上猝然而动,竟然是向先头那名暗卫动手,那暗卫一惊还不及反应,腰间三棱刃被一把夺去!
“大档头你?!”他一句话没说完,自己的看家兵刃叫捣进喉间,一命呜呼。头领利索拔刺,步伐稳手更稳,嘴上也分毫不乱:“此人戕害陛下龙体,罪在不赦,亏得二公子与属下及时赶到。只是……”言语间还是问的陛下的伤。
一切都在转瞬之间,只是料理完这一节,穆庭霜已经无心在此,小心翼翼把人捧在怀里,又轻轻将陛下头颈抬高,稳稳托在一臂。
“你们的规矩我不清楚,但想必等闲歼毙同僚想必不是小过错。”
头领略一思索:“自然。此人是在宫中寻人未归,不知所踪。”
穆庭霜一颔首:“你自遮掩便了,与我父圆过去便是,这处宫室我可保三日内无人踏足。”
意思是假称人不见了,回头再来收尸,三日内我给你兜底。头领面上一喜,抱拳想称谢,穆庭霜一抬手叫他住下,眼睛只一心一意盯着一处,汩汩冒血的那处。少一刻尚辇令赶着领步辇赶到,穆庭霜一把氅袍遮住陛下头脸,合着将人挪到辇上,一行人飞也似的离开。
到栖兰殿找岑田己,托着陛下坐在车中,穆庭霜只有这一个念头,抚一抚胸口一枚玉璧强迫自己冷静,再屏着气看一看,又让陛下往自己肩臂上挨一挨,靠得更稳妥。去找岑田己,至于来得及与否,至于伤势有多重,他不敢想。
不,一定来得及,必定来得及。
冷不防眼风往怀中一错,他一愣,他怀里李郁萧竟然张着眼睛。
“陛下?陛下醒着?”
“嗯,”李郁萧多少有点气声,很虚弱但是不惊惶,“别担心,朕瞄着他的兵刃,侧着脖子避开要害的。”
穆庭霜一哽,不知该喜还是该怒:“陛下知道颈上的要害,难道还能知道我会在此刻前来?倘若我来晚一刻,”倘来晚一刻,穆庭霜简直不敢想,“这一下偏了,他不会补刀么?”
李郁萧笑一笑,浑然不当回事的模样:“那不会,左不过再假作惊醒拖延两句,你总会来。朕数着日升日落,这是第四日,你该是回来的。”
他笑得真乃洒脱无羁,明珠样的眼睛泛着狡黠的光,真是一如往昔的灵秀。
若是忽略他脖子上一柄利刃并一道血流的话。
穆庭霜不能忽略,那潺潺的血迹仿佛滴进眼睛,他眼眶迸红:“陛下的笃信实在无常,笃信我能归来,笃信我能寻到议室,却不肯笃信我能襄助陛下此计,不肯提早告知臣。”
李郁萧喘一口气,没答这句,问起旁的:“你爹追着阿荼没有,対荆睢起疑心没有。”
外头辇令紧赶慢赶地催促,车内穆庭霜心中也如催,什么关头还要操心这些,是看不见自己的伤因此不当回事?他额上青筋耿耿,掀着嘴皮答道:“陛下一向拟得好谶语,穆涵対荆睢已经有十成十的疑心。汝南王殿下也平安,却哪里追得上,精锐都来寻陛下。”
这一言已带上三分埋怨七分记恨,怨李郁萧不顾自身安危,更恨他不提前拿出来商量。
却没心思体念他这一份轻怨浅恨,李郁萧此时开始一阵一阵地发晕,总觉得颈间凉飕飕的哪里漏风,手又不敢乱碰,稍稍捂一捂伤口又松开,却难免沾得满手鲜红。
“陛下,”穆庭霜握一握他的手,“别乱碰。”
看一看这满眼的鲜红,穆庭霜终于闭一闭眼:“为何不告诉我。”圣躬安危,不可轻忽这话说过多少回,怎么就是记不住。
李郁萧手指尖儿是红的,衣裳领子也渐渐变成红的,便只衬得脸更白,嘴唇也白,他仰着这一身的红红白白向穆庭霜笑:“嗯,是该告诉。”
呼,穆庭霜将将吁出一口气,却听他的好陛下接着道:“是朕差着些儿呢。此行仓促,没料到穆涵竟然下此狠手,是朕错估他的。你大约觉着朕废物,还记得你说雪娘的话,放火倘把自己烧出个三长两短,真是再、再废物也没有的。”
“臣没有。”穆庭霜原本脸色黑沉,可见他声音渐低气息似乎也渐渐微弱,眼睛要阖起来,这些対错也顾不上,“陛下,陛下别睡。”
“嗯,”李郁萧嗬嗬喘一口气,只觉每一次呼吸喉间都在发疼,而疼痛总是削减意志,他没忍住流出两句实话,“朕……我,我想过问你的,真的,可我几次没有开口……我……”
穆庭霜心头一窒,什么?却顾不上,李郁萧此刻看去分外痛苦,穆庭霜抓他的手指不住亲吻,哄道:“好,我知道了,陛下原是要问的,不说了,陛下别睡,也别张着劲呼气,慢慢地,即刻就到栖兰殿,叫岑田己给陛下看看,好么?”
好么?
他的语气惶急,再不见往日的成竹在胸,他眉宇间的担忧也做不得假,他、他的吻落在指头尖儿,烫得李郁萧手上一颤。
意志愈发维系不住,李郁萧梦呓一般开口:“还、还有招服邓氏,是想问你的。扶余怎么办,荆睢怎么办,是想问你的。就连金橘笺子画什么花样,梅花画衣绘多少枝子,原本都想问你的……还有……
“还有你哥哥,踏鞠场殿里他……我气得想抢他的剑把他斩了,可又担心和你爹撕破脸坏大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问你的。可我见过罗美人,得知你又骗我……
“你又骗我。”太疼了,真的太疼,李郁萧意志消解神志涣散,眼睛里无意识氲出大颗大颗的泪,“我想告诉你的,我想的……
“可我,我怕。怕你又什么事都瞒着我,又和什么人达成什么协约,又把我骗到什么佛殿里,你是为着我好的,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庭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