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124)
说不清,周身木木,穆庭霜问不是说伤口无碍,岑田己如丧考妣,说陛下还是此前太久没有进食,底子太亏,这这这下官也未料到。
原以为要领来一顿斥责,没想到常侍大人脸色覆雪,颔首却只说知道了。
第六日。
第六日丑时,穆庭霜定定望一眼榻上,心里主意定下:天一亮出宫,找穆涵。用剑还是用刀?暗卫寸步不离,机会转瞬即逝,这是一命换一命的买卖,他想,是不是里衣再往里穿上梅花画衣,不然下去地府,阎罗又何知他是去陪谁。
正待传衣裳,栖兰殿一星的烛光一闪,晃晃悠悠乍起乍落,落到榻上人的眼中。陛下眼睫震颤片刻,眼皮半阖着睁开眼。
六个日夜,他终于转醒。
黄药子痛哭流涕,跪在榻前长拜不止,穆庭霜握一握发麻的掌心,无声呼出一口气。
旋即吩咐黄药子出去,立在榻前脸色比外头的夜色还暗。
李郁萧醒醒神,转着脑袋看一看,谁知一转不要紧,连带着牵到颈间伤口,当即疼得嘶一声,穆庭霜只看见雪白的纱帛转眼透出殷红,一时间脸色更黑,好像子夜的阴天乌云遮月,一丝光影也无。
“陛下,”他神色未明,“陛下的伤势倘若转重,必定是照看的太医令未能尽心。陛下尽管挣动,但凡有一丝血迹渗出来,臣少不得要让岑大人也见见血。”
“你,”李郁萧一开口觉得嗓子好钝,只得哑着嗓子笑,“遥想朕每次生病醒来,你总要拿捏老岑。你说说看——”
说话间没留神口型做得太开,伤口又是一疼,他下意识“啊”一声,没想到嘴巴一张又牵动脖子上的肉儿,又蜇地一疼。
眼见他疼得直皱眉,穆庭霜气势松一松在榻边坐下,叹口气:“陛下言语省省罢,若非趁着熟睡给陛下灌独参散,陛下至今焉有气力说话。臣给陛下换一幅侧柏叶。”
侧柏止血清创,想是说的脖子上的伤,而且,李郁萧心想,原来还服过参汤么,怪不得觉着精神还好,不过他也感觉到原本处理妥当的伤口变得濡湿粘腻,很不舒服,遂乖乖伸出脖子。
穆庭霜坐下,一手托起他的脑袋轻而又轻置在膝上。
一应换敷的物什想是岑田己留好的,李郁萧没想到穆庭霜这个人,使起来倒十分轻车熟路,一圈一圈解开他脖子上的白帛,又道一声“忍着点”,小半瓢苍术酒倒上伤口,又使干净的白帛一点一点蘸一蘸。
李郁萧清一清嗓子问:“你爹那边儿有何异常?没疑你吧?”
穆庭霜只道没有,他却像不信,或是不放心,凝神似的望着脑袋上方的人。
忽然沾染有黄酒气味的一只手掌遮上他的眼睛,没挨着没碰着,只虚虚掩在他眼睛上,上方一道喟叹的声音:“陛下别这般瞧着臣。”
李郁萧一愣,作得没心没肺样子就笑:“朕还叫你别瞧着朕呢,这么长,”手在伤口上比一比,“一道瘢痕,怎么也有两寸,可是难看。”
“不难看,”穆庭霜抓着他的手移开,盖在眼睛上的手也挪开,继续围着他脖子忙碌,“待伤处愈合,叫他们配来珍珠白蔹粉,再调几副罗帏汁子,陛下敷上一两个月,痕迹可以尽消。”
“罗帏汁子?”芦荟啊?李郁萧尝试闭着嘴巴说话,闭着嘴咬着牙,跟深仇大恨似的,自己便把自己逗乐,脸上一派轻松。
他能开玩笑,是因为自觉计划顺利完成,通体舒畅,至于脖子上这么点儿,在他眼里只是小差错。
他不知道他这几日睡得酣畅,旁人却丝毫不敢合眼,他也不知道那个晚上他半剌身子浸血,旁人衣上也没有干净到哪去。
像什么,穆庭霜慢慢检一检心底惊魂。
很像哪一年深冬,松树枝子不经雪,兜头扑脸落在底下行人的衣领,也像哪一年盛夏,如幕的雨天引雷,紫电当空呼啸再砸向山巅,这深雪落在穆庭霜的手心,这惊雷劈在他的心头。
膝上的一人,面上毫无阴霾,似乎也并不真的在意留不留疤痕,穆庭霜还牵着他一只手,稍稍摩挲,摸着他手上也都是斑驳的痕迹。旧伤没好透又添新伤,穆庭霜深吸一口气,左右是笑不出来。
少一刻新的一截白帛扎好,李郁萧又开始踅磨,左说一嘴右说一句,揪着穆庭霜的袖子口不撒手。
一看这情形,穆庭霜问陛下又待如何。
“咳咳,”李郁萧也干脆不再扭捏,“朕想沐浴。”
穆庭霜也知道他喜洁喜净,但眼下,总要待岑田己进来诊过脉才能有旁的动作。李郁萧却只当他不允,因央道:“只立在汤池里,保准不叫伤口沾水。几天不吃饭朕倒无所谓,几天不沐浴清洁,真是要朕的命。”
这话真是,只照着肺管子戳,穆庭霜听见什么几日不进食无所谓,当即脸上又黑下来,又想起从前汝南王“遇匪”,陛下也是,在承明殿扮忧心如焚好几日没宣膳食,今日是一如往昔地胡闹。怎么着,汝南王两度出洛邑,怎么都要小皇帝受苦。
可如今这情形,半句教训的话也说不出。闭上眼全是一张脸并一句话,脸是陛下仰在榻上毫无动静的脸,话是陛下流着血淌着泪说出的那句,朕原本想的。
“陛下……”他喉中哽动不止。
李郁萧等一刻他话还是没说完,十分惊讶:“你何时学会欲言又止那一套?”
这人说话做事从来老神在在成竹在胸。
穆庭霜也没答,只是深深望向榻上,君臣两个一时俱是无言。
恰岑田己进来诊脉,说陛下肢冷千多,阳气大亏,一时不宜进食,还是要汤药固补,慢慢两日才能转药膳,再过几日才能恢复正常饮食,旁的也须慢慢养一养。
穆庭霜再三追问有无隐患,岑田己又开始模模糊糊,一时说元气大伤一时又说自有黄天庇护,李郁萧就问:“可沐浴么?可以吧?”岑田己眨巴眨巴枯瘦的眼睛,说无妨,李郁萧心情大好,大发慈悲把人打发出去,岑田己如蒙大赦跑走。
仰在榻上,李郁萧大喇喇:“太医说可,朕要去汤兰殿。”
他三分舒心七分赖皮面貌,穆庭霜长叹一声,把人打横抱起,将头颈在自己怀中固好,察觉略些挣动,穆庭霜平淡说一句:“再出血,臣就往臣的脖子上也划一道。”
李郁萧吸着气,确实头重脚轻,一时又想,不暴殄天物么,穆庭霜脖子上落疤,稍稍抵一抵也任抱着往外走。
到汤兰殿,瞧见那扇贝母红木座屏,不约而同地,从前在此话别的情形同时浮上两人心头,一人嘴唇抿得愈紧,另一人眼睛别得愈低。
到底有一段心虚,李郁萧垂下眼睛,听任穆庭霜一件一件将他衣裳剥干净。脱完他的又脱自己的,李郁萧连忙要阻止,穆庭霜却道:“多日未进膳,陛下也不怕晕在里头。”
嗯,也是坦诚相见过的人,没什么羞涩,李郁萧坦坦荡荡一步跨进池中,任由穆庭霜开始拾掇自己。
啊,舒服。
也就是他个人卫生习惯还不错,外加现在洛邑地气还没太热,不然这好些天整的,身上非得发馊不可,李郁萧恨不得每个指甲缝儿都洗一遍。
又想洗头发。
穆庭霜率先上岸穿衣,李郁萧扒着池子边儿望岸上瞧,和他对视,他无奈道:“陛下上来,臣帮陛下。”
行,能洗干净就行,不然伤没养好李郁萧先被自己邋遢死。上岸一张毯子裹净穿衣,穆庭霜紧贴着在池边又置好一叠厚吴棉的巾子,叫李郁萧躺下,脖子上那圈白帛垫在厚巾子上,既没有伤口湿水之虞,头发还顺着铺进水里。
穆庭霜卷起袖子在一旁跪下。
“哎,你,”精着身子当着面沐浴,没害臊,他这一跪倒让李郁萧脸上臊起来,“你别跪。”
穆庭霜不明所以:“臣跪天子,不是理所应当。”
“……”却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缘由,李郁萧默默一刻,忽又道,“你又开始自称一声臣,不是说两人时可免这些虚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