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171)
既然现成有数儿的钱粮已经堆在丞相府, 那不能落人口实,这钱是援助砂织的钱啊,本相可没想要私吞,李郁萧猜测穆涵是这么个意思。
明白过来以后忍不住腹诽:行啊, 真行, 拿着朕和荆睢的钱,攒着自己的人手,还要给自己做名声, 怎么便宜全你占了,要不要脸。
然后更讨厌的是, 朝中立刻有人溜须拍马,说怀瑾握瑜兮穷不得所示, 丞相当真清风高节, 歌功颂德捧臭脚的奏表递到清凉台,给李郁萧直犯恶心, 呕。
却无可奈何。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咱们穆相顺心的方向行进,乌屠斜启程之期定下,大半钱粮在洛邑城西南广阳门外营中陈好,随行的是穆涵亲兵,半点差错也不会有。
穆涵要操心的另有其事。
钱可用朝廷的钱,粮可以用荆睢的粮,盔甲马匹都可以借,唯独将领不能借。且不仅仅是将领,将要用自己的将,兵也要用自己的兵,敢用荆睢的兵马可还得了?只怕帅令不出帐,全军上下没一个听话的兵卒。
因此,此番发往砂织的这支人马是北边调来,是并州调来。
如今北境调兵,不比寻常可以大手大脚,扶余还在打着,防着呼揭趁虚而入,总要做样子,须一小股一小股往来调配。不过大体尚还算顺利,自家好儿子也没从中作梗,穆涵还算称心。
这日给乌屠斜送行,穆涵即带着这份称心往宫中赴宴。
阖宫大宴,这是太常丞的主意,扯一堆《国礼》云云,陛下遂听取谏言,给乌屠斜践行。也无妨罢,穆涵打量,越是大张旗鼓越好。
九犀玉阶之上,上首中央陛下端坐,脸挡在十二旒后头,看不清神色,一旁太后倒是一如既往,肃穆得很,仿佛不是给谁送行而是给谁送葬。
过一刻,吉时来了又去,殿中渐渐响起一些议论,这怎说的,名头总是给砂织王子送行,怎么王子本人迟迟不来?实在失礼。
这时殿外喧哗一阵子,众人瞻顾,只见一名治礼官慌慌张张进到殿中,口中不住:“陛下,陛下!”
不知怎的,穆涵稍稍晃神,心里无端蓦地一悸,听这名治礼官接着道:“启禀陛下,大事不妙,乌屠斜留信一封,携城外的钱粮银饷,逃了!”
穆涵眉心狠狠一跳,逃了?为何要逃?
殿中群臣也面面相觑议论不止,发兵在即银饷已许,为何要逃?体面吃完践行的宴再上路,不好么?逃什么?
穆涵目光利剑一般,他这“剑”名曰子母双股剑,攸地接连射向对过荆睢与再左几席的穆庭霜。
要说咱们相爷这剑,并没有伤及无辜,他没有看错人,这一切背后当然是他的好儿子动的手脚。
……
践行大宴前夜。
说是夜也不很确切,夏日日长,申时二刻不过将将日昳,彤云缀着占一半的天,另一半还是日光的尾影儿热热闹闹,将将照在一队懒怠的巡卫脑袋上。
他们一个歪、一个立地在廊庑底下躲懒,莫慌,中郎将再有两刻钟才率人来下钥,却慌什么。
这档口,打小苑门行进宫来一行人,是一队黄门担着一遛绑彩绢的鸡翅木箱,看样子是往治礼苑方向去。
为首的一人眼熟,似乎是宣义侯府门上的人。
此人也懂规矩,赶着来打点,说是砂织王子不日启程,相爷有些旁的随礼,叫给抬进来。
算甚么,穆相与砂织王子交好,这宫里宫外谁人不知,巡卫很快放行。
这队人转过去一座宫室,那处早有一人等候,正是穆庭霜,与打头的管事随意颔首,穆庭霜领着叩开治礼苑的门,径直寻到乌屠斜住所。
这时辰有不速之客,乌屠斜竟也没有意外的神色,让到上首奉茶,殷勤道:“素与常侍大人只有书信来往,来到朝中依从常侍大人的计策,不得亲近,实在遗憾。”
腆着肥油汪汪的大脸,凑上来:“大人,大人今日得空与小王一叙?”
原来两人早有书信往来,朝中宫中只道穆相庇佑砂织,不知道的则是穆常侍也和砂织王子一直秘密通信,交情比这一回才投到一处的穆相还要深些。
穆庭霜单手一抬让茶,单刀直入:“不必,殿下,我来护送殿下今夜启程。”
“今夜?”乌屠斜唬一跳,明日就是大宴,赶在今夜启程?他呆道,“这、这是相爷的安排?”
穆庭霜随意掩掩袖子:“倘若听从相爷的安排,广阳门营陈的东西,”他挑起半边嘴角,神色一分奚落,“殿下恐交一臂而失之。”
乌屠斜肚子大心眼也不小,财帛自然动人心,可他也知道,他此番回砂织押运的这批东西,现陈在广阳门外的这批东西,穆丞相必不会全叫他收入囊中,甚至只会分他十之一二。
可如今,听常侍大人的意思?似乎另有门路?
立刻顺杆爬,乌屠斜垮耷一张脸:“唉,大人体恤,砂织连年战乱,百姓荡析离居,可惜我父忝居王位,虽然有心周济,却到底掣襟肘见无力安顿。”
话要这么说,可至于真的到手,那我们花到哪项你管?管得着么你们大晏。
这些花花肠子穆庭霜只作不知,叹口气:“我也是怜悯砂织百姓才有此提议。请殿下今夜启程,早一步回到砂织,游鳞入海苍鹰飞天,钱粮等物殿下便可自行支用,不必再看旁人脸色。”
乌屠斜肥肉层叠的脸上闪出兴奋的光,不过尚不算太蒙昧,向穆庭霜眨巴眨巴眼:“大人待小王恩泽如山,不知如何才能报答大人?”
他如此上道,穆庭霜装作满意,微微一笑比两根手指:“我与我父不合,想殿下也有耳闻,他怕只分你两成,我,只要两成。”
这话实在,须知平白伸出援手谁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常侍大人倘若不为着一二名利,乌屠斜还真不敢尽信。再说两成,也不算狮子大张口,这里头还是父子两人不和的缘故,这是明晃晃的拆台,别看落到常侍大人手里只有两成,落到他爹手里可一分没有!一来一去差得就多了。
一颗心放下大半,乌屠斜道:“小王腆颜,与大人称一声兄弟,你我兄弟怎分里外!莫说是两成,即便对半分小王也心甘情愿!”
穆庭霜说不必,两人又推让几句。
乌屠斜仍然有旁的犹豫,因说起:“此番小王侥幸讨得这批钱粮回国赈济,终究没有明旨傍身,不知皇帝陛下是否会不满。”
闻言,穆庭霜往堂外某个方向望一眼。
那是栖兰殿的方向,栖兰殿,明面上他再未踏足,实际么……陛下还是如以往一般,爱趴在他身上好睡。陛下会不满么?那样冰雪聪慧的一个人,如何看不懂这手釜底抽薪。
他收回目光,并没有多言,只告诉乌屠斜:“殿下多虑,我朝道学为先,圣人讲求垂拱无为,陛下不会多问。”
是咯,乌屠斜听的意思不是什么无为而治,而是你们朝中陛下说的不算话,不满也没用。
这些紧要的都商议完,乌屠斜又提起一宗:“广阳门外钱粮围车,重兵把守,如何起出来?再一个,倘若穆丞相使人追击,小王带着一应辎重却如何逃脱?”
“愿助殿下一臂之力,”穆庭霜十分笃定模样,“守卫好说,我既能堂而皇之来治礼苑,广阳门营又有何去不得?再说羁运,只须化整为零即可。”
如此这般一番提议,乌屠斜意动不止,当即将随身物什安置进几个鸡翅木箱。
原来什么随礼,一遛的箱子本身都是空的,只等着瞒天过海将乌屠斜的物什送出宫外,乌屠斜一看,常侍大人真乃心思完备,对即将落地的布置又放心几分,麻溜地稍作改扮,跟赶着在宫门下钥前出城。
穆庭霜在距离宫门远着些的地方告辞,说是为免引人注目,乌屠斜不疑有他,还再三谢过。
只是出城时,乌屠斜好歹将糊满脑子的金银财帛拨开,略略清醒一些,开始担心私携银饷会给王庭招致祸端,万一中州以此为借口不再发兵呢?他拿着这话问一路随侍的黄门,此时一行人早已经出宫,谁还耐烦答他,黄门手起掌落切在乌屠斜三寸肥油盖的后脖子,干脆把人敲晕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