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89)
饶是老练如穆庭霜,也叫这鱼死网破之言震住一瞬,他憋道:“陛下不会同意。”
太后嚯嚯大笑:“你既知道我是谁,就当知道我在不在意皇帝的同意与不同意。”
穆庭霜:。
他从长信宫出来,一时混乱不堪,不明白太后这是怎的。怎么咂摸怎么像,就像上回他随穆涵去看望裴夫人的娘,很像那副场景,他的便宜外祖母虽然没这么凶,但也是这个调子:你胆敢欺负我儿。
但有疑惑,一定要一探究竟,穆庭霜不是不求甚解的人,又事关小皇帝,一刻没耽误,出长信宫直奔栖兰殿,却没直接面圣,而是找上黄药子:“长信宫近来有何异动。”
黄药子眼神有些躲闪:“陛下明言,不许长信宫插手宫中事。”
“长信宫那一位,岂是听得进劝的。”穆庭霜揪着不放。
黄药子无奈据实以告:“……前儿有一日闹得,陛下连自宫的话都嚷出来,长信宫哪敢叫这话往外传,朝中知道不得出大乱子……立刻偃旗息鼓。另陛下又给找几件儿庶务,譬如约束亲族、兴修佛寺等等,长信宫也就顾不上了。”
说到那一句,穆庭霜已经惊得几乎魂飞魄散。皇帝是说过服用水莽的话,可竟然!然后他想,怪不得姜菀人态度剧变。他收敛情思,又问一项:“你先前说陛下和长信宫不睦,还吵一架,你细说来。”
黄药子瞧瞧殿中,想一想,终于领着往梧桐朝苑转:“是陛下练的字,惹出些风波。陛下的手稿是奴婢没收好,事后陛下却说‘君子坦荡荡’,索性不再藏着。”
什么练字什么手稿?穆庭霜没听说过这事。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梧桐朝苑有一遛连着天顶的酸枝书架,最里头几排,他看见如烟似雾的手稿,丝帛也有笺纸也有,只有一个字。
漫天一个穆字,字字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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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周迅:“不过殿下还说,女孩子爱吃糖,也不是什么坏习惯。”
章子怡:“……本宫以前也爱吃糖。”
那时候不懂,觉得,章子怡这句台词好怪啊,你也爱吃糖,是啥意思?是叫周迅下次吃糖喊上你吗?后来懂了,这大概是作者菌看过的最早的一个修罗场吧 顶级修罗场
什么 暴露年龄了吗 我不管。
第69章 握中有玄璧·五
手上一卷字, 两面满架的字,还有,穆庭霜不自觉抚上胸口, 陛下的那枚玄霜玉璧如今他亲自戴起来, 那里头,也有字。
恍如一声惊雷乍响, 也如一道雪光透亮, 穆庭霜屏住呼吸,耳边鸣颤眼前蹿白, 隐约有两个字炸在耳侧,是什么?他仔细听听,原来是今晨雪娘的一句无心之言, 说得那两个字。
轻贱,轻贱。
你……你,穆庭霜气息屏止脑中撼然。
你指望三言两语一手琴曲就能挽回他的心意,是轻贱他。你还事事瞒、时时瞒, 不肯直言相告, 是轻贱他。你默许太后在佛像跟前点燃一炉密宗香,是轻贱他。你也曾听杜宇,却口口声声只做他的幸臣, 是你,你轻贱他。
你看看这满墙满卷的字, 你想想他说过的话,你说说看, 你是不是轻贱人?
雪娘还有句话也很有道理, 凭什么,你赔不是别人就要原谅?凭什么?
穆庭霜蓦地转身:“我要见陛下。”
黄药子一脸好似牙疼的表情:“哎呀, 哎呀,陛下正在歇午觉。”
歇午觉?是么。穆庭霜眼睛一闪,显而易见并不是,恐怕是陛下旨意:旁人问起来,就说朕在歇午觉。
走出梧桐朝苑,穆庭霜在阶上立一立。
不远处苗圃周遭有宫人正在忙碌,似乎是钩盾令带着在换栽什么树木。确切是什么树,却无须走近细瞧,丰盈的香气已经诉得明白。紧接着一个念头撞进穆庭霜的胸口:如今已经深秋,这时节换植桂木,那么冬季还来得及再换白梅么?
还,会换白梅么。
去岁一整年,栖兰殿的白梅从冬开到春,实在节气过去,宫中还总有白梅酿制的拂雪,陛下自己也是,随身的巾子早已半新不旧,却总不换新,日日甘松白梅薰着,和栖兰殿中的烟气混在一处,一年四时总有一段梅香飘浮,宫里宫外惹出多少议论。
从前,穆庭霜望一望桂枝,想起自己曾经拘着栖兰殿的宫人拿规矩,不许他们胡乱议论,他心里没来由空落落,是否,往后渐渐再不会有人议论?自己的约束总有一日是多余。
这时,远远儿阶下行来一人,此人玲珑佩,却非冠,身上的朝服袖子好似就比旁人的宽大似的,飘飘荡荡甩在身后,瞧见穆庭霜,他笑一笑过来招呼:“外兄,陛下召你呢?”
穆庭霜脸上一丝表情没有,因为哪是陛下召他,是他要见陛下却不得。他轻轻颔首不置可否,只道:“陛下歇息了。”
裴玄“嗯?”一声满是疑问:“不能罢?陛下宣我来陪着习琴,午时三刻,没错啊?”
嗯,栖兰殿外头一座日晷清晰可见,时辰是没错。可是穆二公子满肚子的错,见他就是“朕要歇一觉”,倒有空约旁人弹琴?
裴玄莫名其妙,觉着自家表兄怎么回事,怎么好像无端一脑门子官司?他试探道:“你是觉着弹琴是外道,陛下习琴是荒废学业么?”
既然你如此说,穆庭霜道:“正是。”
“哎,”裴玄摆手,“陛下自有分寸。从前早几年是耽于顽乐,如今可是上进,有时能在辟雍宫待一整天,谭祭酒也说陛下功课精进不少,你实在多虑。”
眼见穆庭霜仍是一脸严肃,他又道:“……陛下实在也不沉迷琴艺,每日里顶多弹上两三遍也就住了,你过多苛责,小心反倒叫陛下生出逆反之心。”
嗯,穆庭霜淡淡应一应,不愿再谈。
等等,什么弹上两三遍?“陛下,”穆庭霜慢慢问道,“习琴这许久,都习得哪些曲子?”爱好克制,不应当是“弹两三曲”么?为何是“两三遍”?
裴玄未解此一问的玄机,照实答道:“只学一曲,”咳咳,怪不好意思的,你们君臣两个……裴玄心一横眼睛一闭,“就是《素霜》。”
《素霜》?只弹这一曲,一日两三遍,只这一曲,穆庭霜再次怔住。一旁裴玄还在唠嗑,又说起如今还好一些,从前外兄你不在洛邑时还要刻苦,实话实说乐理这项上陛下其实无甚天赋,说是学琴,唯死磕而已。
穆庭霜木木地道:“可是《素霜》属较为繁难的琴曲。”
“正是说啊,”裴玄大摇其头,“真是一个音一个指法地教导,若非顾着那是天子,我真是要上手掰扯。”
穆庭霜从呆愣里脱出心神,眼睛一斜:“掰扯什么,你还要犯上不成。”你还想手把手教陛下习琴?放肆。
裴玄辩解说没有,转过头穆庭霜自己又噎住,若说碰着陛下的手即算是放肆,那他自己真是不知放肆过多少回,又哪来的脸面指摘裴玄?说到底,陛下学琴有多磕绊不知,他心里的磕绊真正难以详数。
惶惑惭惕的心绪不是淡去,而是深深埋进心中,旁的一些什么,有如宫中秋日满庭的桂花香气,肆意蔓延没有边界,占据上风。
这时殿门口黄药子探头探脑,想是来催人,又看见穆庭霜杵在这处,一时不好说,穆庭霜因对裴玄道:“陛下既宣你还耽搁什么,还不快进去。”
裴玄张嘴结舌,跟着黄药子进殿,一面回过头瞪眼,怎么呢,截住人教训不停的是你,催着叫进的又是你?就你毛病大。
他进去,穆庭霜却没离开而是候在殿外,也不随内侍往偏殿歇脚,只向着园圃驻足。
少一刻,裴玄出来,咂着舌自言自语:“奇也怪哉奇也怪哉,今日倒奇了,”瞧见穆庭霜,“咦?你怎还在。”
穆庭霜依然不正眼看他,只是问:“你说今日什么奇了。”
“啊,”裴玄答道,“今日陛下没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