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兰台歌(182)
先前陛下和常侍说话也没个忌讳,什么媚上惑主什么朝臣参奏,本来说着顽,却偏偏要应验。
与栖兰殿半座建章宫之隔,丞相府内穆涵正阴沉着脸在案上疾书。
堂中司直等不敢发一言,丞相打府中回来一直拉着脸,谁敢多言。少顷,穆涵撂下一管子狼豪,吩咐道:“照着汇誊弹劾奏表,再往联络朝中署名。”
阴鸷的目光往窗外注目,那是栖兰殿的方向,穆涵嘲讽一笑:“想封侯,可以。想顺顺当当封上,未免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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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太平……享受世人万年的敬仰和家典。”参考《大明宫词》太平公主出生的时候的旁白。(又是 暴露年龄的一天呢
第144章 不羡封侯羡太平·二
寝殿。
今日陛下和穆常侍回宫就一头扎进去, 日昳还闭着殿门。
不过宫人们见怪不怪,自从穆常侍在宫中养伤,这规矩总也常有,与陛下两个独处殿中不知忙什么营生, 总是要大半晌功夫才歇。这事儿吧,近来常见, 渐成惯例, 黄药子又人精似的,等闲不会使人打扰。
只是今日不同。
大约是陛下和常侍回宫不到两个时辰, 幽篁馆囫囵搬进梧桐朝苑还没忙完,外头上来一封奏表,是丞相司直亲自呈递, 再看奏表,足有寸厚,打横印的丞相府戳子,司直印煌煌在册, 黄药子不敢耽搁,硬着头皮隔着帐子站定,预备往殿中询问应对。
且听里头一阵唧语,常侍大人惯常冷淡的声音像是攒着火, 压抑道:“萧萧,好萧萧, 别蹬,容容我。”陛下哼两声,说什么声不可闻。
哎哟, 容什么哟,黄药子满头大汗却不得已一定要递奏, 低声道:“启禀陛下,丞相府有表上奏。”
少一刻,穆常侍打帐子现身出来,只着里衣鬓边湿光,面上无甚表情:“何事。”黄药子赶忙呈上东西,穆庭霜扫一眼,“只道了,你且传膳。”黄药子躬身领命,穆庭霜拎着奏表转回帐子里头。
“什么事?”李郁萧趴在榻上有气无力,穆庭霜过去坐定,捞他的腰把人顺在怀里,揭开奏表与他看。
先头第一眼,别说内容奏的什么,只看最左面的署名,好家伙壮观得很,署的一水儿从丞相府到御史府,好几十个人名,李郁萧先啧一声:“朕的岳丈大人不吝藏私,把家底一气亮出来,针不戳。”
自从坦白身世,他对着穆庭霜说话越来越不爱端着,穆庭霜只是笑笑没接茬。
有这么些大小官员背书,李郁萧情知事情小不了,接着看内容。
大小属官众口一词,说陛下湛于酒色,内顾亲指,纵使幸臣内乱宫闱,外擅朝政,当慎之戒之,又说有内臣恃宠生骄,媚上惑主霍乱朝纲,当贬。
贬,贬到哪,贬到什么位置,却没说,李郁萧笑起来:“你爹这是在撒气。”不是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没有非要贬穆庭霜。
穆庭霜一手捋精着的腰一手捋陛下的发,这榻上分明是他刚逞的威风,这会子却眉眼耷拢扮低伏小:“臣的父亲拿臣撒气,陛下还笑?”
“怎么不笑,”李郁萧腰上似痒非痒,拍他的手,又并指朝奏表末尾的人名点一点,“弹劾你,劝谏我,总该是你外祖父的活儿,怎么是丞相府司直打头阵?”
要么是穆涵短短半日来不及通联,要么是裴越推辞,无论是哪一样,都说明裴越如今并不在丞相府最亲近的那一拨里头,好事啊。
李郁萧看完奏表,再一看自己,哎?怎么又是他坐在穆庭霜怀里?老大不满意,扒拉着想要调个儿,穆庭霜揽着:“别闹,仔细淌到榻上。”李郁萧脸上一红,撂下奏表就要去汤兰殿,穆庭霜箍他的腰不撒手,又在他耳边调笑,“怎么,含不住?”
含你大爷,李郁萧羞愤不止,内里又满壁里泡漾,索性把指头往穆庭霜眉间支棱:“放肆,你做的孽,还不伺候朕沐浴。”
“诺,”穆庭霜往帐子外头传汤兰殿点火,衣裳系好打横抱着人从榻上起来,却又迟疑,稍稍往乱红的榻上和跌落的一纸奏表抬抬下巴,“陛下不宣丞相司直处置这表么?”
“管他,让他们候着,朕过两天再宣他们,”陛下也不矜什么脸面,一心直奔温泉热水,催促道,“你急什么?朕还能让你挨骂不成,乖,快走。”
穆庭霜面上笑笑,也不避人,大步往汤兰殿行去。
陛下说过两日再处置,君子一言说到做到,果然整整两日之后才宣相府司直觐见。
传召却玩味,不在见外臣议政的清凉台,而是直接传到陛下日常起居的栖兰殿。
见面第一句,陛下问这个司直:“你是觉着朕不能有近臣?”
这怎说的,司直定一定精神向上首揖道:“启禀陛下,古之贤君之御臣,选贤与能,举直错枉;古之贤臣者事君,不矜不伐,中正无瑕。如此君臣,自然可有近臣扶保在侧。”
意思是,咱们不是贤君,现在的近臣也都不是贤臣呗。
李郁萧没发作,继续问:“倘不能践行此道呢?”
“陛下,”司直做痛心疾首状,“倘若陛下孤立行一意而已,则士子臣宦不思国事民事,只知钻营取宠,入帷成席弄者则奢僭放纵、变乱阴阳,进而群臣惶恐,朝野灾变,请陛下三思。”
“喔,”李郁萧拖长调子,“那近臣都给贬斥出去便了。”
底下司直手上玉笏一阵晃荡,看着既混乱又迷茫,仿佛没料到陛下这么轻易就范,嘴唇翕忽胡子震颤,憋一句:“陛下圣明……”
谁知李郁萧接着道:“第一个,你们丞相府有个通传侍曹,出身辟雍宫学士的,名叫孙澄,唉,朕一向喜爱他,先前他用朕的紫茸作曲,技法精妙,一曲虏获朕心,朕还想着给他加官进爵来着,既然司直如此苦心劝谏,那就打发他去子陵做一个守寝员吏吧。”
子陵乃本朝帝陵,打太宗皇帝他老人家开始,后头高祖、武皇帝都埋在哪儿。
得,好好一个前途无量的学士,要给赶去守皇陵,司直一脑门子官司,他的一句“陛下圣明”尾音还在殿中打着转儿呢,无法,孙澄是说不得情的,他抬一抬手中玉笏:“启禀陛下,近臣并不只有孙澄一人。”
李郁萧装傻:“是说与孙澄同一批选进太学的一班学士吗?那一并贬黜罢了,还有少府学艺的一些内侍,色貌昳丽媚于女子,朕一向喜爱他们,常常召他们进来献舞,一并发落出宫。”
这批美貌学士和内侍哪来的啊?丞相府送进来的呗。既然你们一定要谏言,那就先给你们选进来的人贬出去好了。
司直看样子是顾及臣子礼仪,不然早就翻白眼,他瓮声瓮气提醒道:“陛下,还有一人。”陛下大为惊讶一脸不明白,问他还有谁,他道,“近臣专权擅朝,无出穆常侍右者。”
“啊,”李郁萧一脸恍然大悟,紧接着迷惑不解,“孙澄献曲是诱导朕不务正业,内侍献舞是诱导朕沉溺歌舞,穆常侍则整日陪朕上辟雍宫念书,司直眼中却也算不得贤臣吗?”
司直肃着脸,坚定不移说不算,开始数落起穆常侍的不是,末了道:“弄臣为辅,国栋微挠,陛下,如此实非明君之相啊。”
“喔,”李郁萧口中闲闲道,“按司直的说法,穆相选的学士不是贤臣,穆相选的内侍不是贤臣,穆相的儿子也不是贤臣。”
说完这些李郁萧没说结论,只瞅阶下司直一眼,这一言蕴含深意:你要死啊?那你说最不是贤臣的是谁啊?
这时,说不清,殿中未知是哪儿,不知是哪道帘子帐子后头,隐隐有淡淡两声笑意传出来,陛下看样子是不耐烦再多言,挥挥手:“这奏表朕先收着,你去吧。”
?这怎么去,连句常侍大人不好的话都没落着,怎么交差?司直一时踌躇,脚下错慢一瞬。
却谁叫他这时候打迟,陛下忽然一脸兴致:“听闻爱卿膝下有一子,年方十六,很是聪明伶俐,既然你看不上朕已有的近臣,那不如送令郎进宫?朕也看看你言中的‘贤臣’是什么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