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下凉州(95)
吕同光被贬,确是刘瞻的手笔。他先前在长安未动身时已有报复之意,权衡利害之后,怕显得太过引人注目,便隐忍不发,等到自己回了凉州之后,也始终没急着下手,反而一直等到凉州边军小胜一仗之后,报捷的文书传至雍帝案头、引得他龙颜稍悦之时,才让人忽然发难,弹劾吕同光。
他清楚,父皇已经知道吕同光和太子有些干系,又同自己结了些仇,吕同光遭人弹劾,父皇很容易想到自己身上。若是让父皇觉着他二人兄弟不睦,自己的处境要比太子危险得多,因此特意选在打了胜仗之后,趁着父皇一时高兴,未必会细究此事,给吕同光当头一击,也在刘彰身上不轻不重地咬下一口,让他有苦说不出。
吕同光被贬的消息从长安传到凉州,已过了多日,刘瞻闻知此事之后,心情颇佳,走到窗前,正好瞧见张皎正在院中和自己的几个亲卫对练,瞧了一阵,见张皎身手比起从前已恢复了七八分,轻捷矫健,举手间却又甚是有力,心情更好,于是披上一件衣服,走出屋外。
他瞧见自己的五个亲卫一齐和张皎对打,却一时难分胜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的好。几人均瞧见了他,但因为知道刘瞻从来不摆架子,私下里也不甚苛求礼节,于是并不停下向他行礼,手上不停,仍是继续相斗。
刘瞻果然并不在意,站在台阶上面瞧了一阵,一时也瞧不出个所以然,只是看张皎身上好像没挨什么打,便也不出声打断。晋王喜欢拉偏架,在府中已是人尽皆知,亲卫向他抱怨过几回,刘瞻都只作不闻,被抱怨得多了,才应付几句,要么说他们以多欺少,要么说张皎身上的伤还未好全,总之始终不改。
他又看了一阵,不知谁占上风,却见张皎忽然后退两步道:“是我输了。”话音落下,几个亲卫一齐停手。
刘瞻一愣,“怎么就输了?”
张皎确实并未完全伤愈,斗得久了身上仍有些疼痛,身法、力气都不及从前。斗到后来,他动作慢了,手上力气也小,自觉过不片刻便要被几个亲卫打在身上,怕再拖一阵,刘瞻又要喝止这些亲卫,忙自己认输。
张皎自然不肯说出实情,只是答道:“有些累了。”
几个亲卫知道缘由,偷偷相视一笑。刘瞻瞧见他们面上神情,不觉心中生疑,过了一阵,隐隐明白过来,不免有些失笑,却也不道破,只道:“也好,都停下来歇歇吧。”
张皎不像之前喘息得那般厉害,却也微微发喘,胸口高低起伏着,抬起袖子擦了擦汗。刘瞻瞧见,便想招呼他回到屋中,张皎却摇摇头,“殿下,属下还需去练一练箭。”
他和刘瞻关系非同一般,在府中已不算什么秘密,但当着亲卫的面,仍自称为“属下”。刘瞻也不介意,因着兴致正高,闻言便道:“那好,今天我也凑凑热闹。”说罢,吩咐一个亲兵去取自己的弓来。
他少有练箭的兴致,亲卫摸了摸脑袋,回屋取下他的弓,先吹了吹灰,才拿到府中后院特意辟出的一处靶场。其实刘瞻虽然久不使弓,但这弓挂在墙上,每天都有家仆擦拭,上面倒没积什么灰尘。亲卫不知道此事,在弓上吹了一吹,见什么都没吹下来,不禁十分奇怪。
刘瞻身为皇子,虽然骑射不佳,却从来不乏好弓、好马。他这张弓乃是上好的木材和牛角制成的,弓弦也和寻常的弓不同。寻常弓弦,往往使用牛筋制作,稍微讲究些的,或许会用上鹿筋或是豹筋,但这张弓的弦却是用鸟筋制成的。
据说用飞禽为弦做出的弓,比用走兽脊筋制成的,发出的箭能飞得更急、更远。只是刘瞻这张弓毕竟还不足一石,便是张满了射出一箭,也未必能有百步,因此这说法至今也无从验证。
亲卫将刘瞻的弓双手送上,刘瞻接过,挥退了他,把弓拿在手里试了一试。不料这一试倒好,第一下竟没拉开。他见靶场上没有旁人,但张皎正看着自己,暗暗咬咬牙,又去拉弓,谁知又没拉开,心中微赧,放下弓找补道:“这弓久未使用,弦有些紧了。”
张皎从他手中接过弓来,扯了扯弦,对他道:“弓还好。只是殿下先前生病,身体虽然恢复了,但还有些虚弱,这才拉它不开。”
他先前因为受伤之故,也拉不开两石之弓,只最近恢复了许多之后,才能堪堪射出几箭,却也不能久持,因此深有感触,见刘瞻不知,反而怪罪到弓上,便对他解释一番。
刘瞻轻咳一声,应道:“嗯。”
张皎又道:“殿下再引弓试试。”
刘瞻不解,心想再拉一次,又能有什么区别?却没说什么,仍是照做,两脚微微岔开,将弓举至身前,收腰挺背,把这弓张开了一半,力气衰竭,正要放下手去,却忽觉弓弦一轻,随后手中这把弓竟张得满了。他心中奇怪,偏头一看,才知是张皎将一只手搭在了弦上。
张皎从旁道:“殿下只是拉到后程时稍稍缺力,借些力气就能拉开的。”
刘瞻失笑,“日后战场之上,未必能借人之力。”
张皎摇摇头,“只要每天坚持,过不数日便无需如此了。”说着,手上慢慢松劲,将弓弦归位。
刘瞻心中一动,重又张弓,“好,再来。”
张皎站在他身后,见这次刘瞻拉弓时微微含胸,姿势不大对,便两手按着他的肩膀,将他展开,随后才去按弦。
之后刘瞻又试了几次,但每次不是弯腰驼背,就是没有绷紧肚子,再不然就是两手没有齐平,或是两腿没有岔开,张皎帮着他一一纠正过来,但每次刚纠正了一样,下一次刘瞻便又出了新岔子,反复数次之后,张皎不免奇怪起来,见刘瞻又要张弓,打断道:“殿下先歇歇吧。”
刘瞻微微一笑,放下了弓,“太久没摸弓,都有些忘了。”
张皎看着他,“殿下第一次拉弓时姿势很正。”他一瞧见刘瞻拉弓的姿势,就能看出他虽然因为久病,身上力气不足,不能将弓张满,但曾经必定得过名师指点,基本功甚是扎实,不应当犯下那么多错。
刘瞻面露惊讶之色,“啊,是么?”说着拿指头拨弄两下弓弦,“那大概是后来没力气了。”
张皎不语。
刘瞻又对他一笑。他确实曾特意练过射箭,也知道正确的姿势。雍帝管教甚严,他们这些皇子从小都要习骑射之术,刘瞻因着身体原因,不精于此道,但射箭的诸多要点总还是铭记在心的,先前故意犯错,引张皎纠正,只是想占他些便宜,这倒是不足为外人道。
只可惜他不是什么箭术好手,不然换他在张皎身上指点一二,更不失为一件乐事。刘瞻不动声色地想着,忽然看见张皎仍默不作声地瞧着自己,不免又咳了一声,将弓拄在地上,忙转换了话题,“好了,先不练了。我有些正事要和你说。”
“你知不知道,狄震派刺客杀死了他们夏国的几个大臣?”
张皎闻言一愣,随后摇了摇头。刘瞻又继续道:“那几个人从前和狄骏走得近些,便不为狄震所容。按说这二太子从去年春天就 开始害病,不要说是继承什么汗位了,恐怕活都没有多少天可活,不知狄震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张皎回想起自己之前奉命刺杀之人,似乎有些和狄震只是结了些小仇,有些是政见不合,有些甚至只是发生了些口角,但狄震只是对身居要职的人客气些。对其他人,杀起来从不手软。听刘瞻这般说,他也不觉着如何奇怪。
刘瞻叹了口气,随后一笑,“不过这对我大雍而言,倒是个好消息。他行事越是荒唐,金城让他搅得越乱,咱们便越有机可乘。”
张皎听他这样说,心中微微一动。他从前在狄震手下,多见他如此行事,从未想过这般做是“荒唐”的,也无对错之念。现在回忆起当时的自己,只觉恍如隔世,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他明明是一个活人,并非什么死物,难道当真会什么都不想么?
刘瞻见他不语,便问:“怎么了?”
张皎摇摇头,“今年还要选在冬天出兵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