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下凉州(110)
葛逻禄人驰骋草原,虽然筑了城池,却从未经过这般守城苦战,一时人喊马嘶,四面八方乱成一团。狄震差人去寻孟孝良,让他同来督战,不料这当口孟孝良却推说染疾,在家称病不出。
仓促之间,狄震也无暇细思他此举究竟是想要借着自己的倚重自抬身价,还是当真动了投降雍人的念头,接报后虽然动了杀心,但恐怕雍人攻城的这些时日还有用得上他之处,便并未发作,许他在家中休息一日,因着战事吃紧,转念便将其抛在脑后。
正焦头烂额之际,西门又有军士哗变。消息传来,狄震片刻不敢耽搁,快马加鞭往西门赶去。刚行至半路,便见一队军士神情慌张地四下逃奔,一面逃一面喊道:“雍军入城了!雍军入城了!”
其中几个看见狄震,忙迎面奔来,不料刚一靠近,便被狄震一刀一个,砍翻在地。狄震甩去刀上鲜血,沉声道:“只听闻城破,却不见半个雍军——此必是雍人奸细作乱,传令下去,凡敢有言城破者斩!”
他知道仓促之间难以查出这谣言的出处,更甄别不出雍人奸细,于是便干脆不去追查,只快刀斩乱麻,将奸细与寻常兵士一同杀死了事。
如狄震所料,窜逃的军士当中便有刘瞻当日放入城中的细作,这些人四处散播消息,皆言西门已破、雍军已攻入城来,搅弄得各处人心不安。其余各门守军听闻西门被破,皆心中打鼓,不知还要不要再在城头同雍军血拼。观望之念既生,本就相持不下的局面霎时便岌岌可危。
幸好狄震见机甚快,方一察觉,便派出骑兵赶往各个城门,一路但见散播谣言者,不闻缘由,一概斩首,直杀了数百人,终于止住骚乱,重又稳住士气。夏人兵士见城内果然没有半个雍军,也渐渐放下心来,一心死守,不作他想。
狄震赶至西门,问清缘由,才知原来方才西门守军之中有十数人忽然倒戈,竟欲打开城门,放雍军进来,幸赖其余众人死守,这才没教他们得逞。狄震赶到之时,这几人已死伤殆尽,只剩下一个活口,他问清来历之后,便将人杀死,首级挂在城头,向雍人示威。
他怕西门有失,一时不敢离去,命人抓紧修补先前被破坏的一段城墙。不料片刻后从北门又传来急报,言雍人大举攻城。狄震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冷笑:“北门岂有多少人马?此为雍人声东击西之计,不必理会。”
可没过多久,北面又传来消息,称北门告急,马上便要失守,请他速派援军。狄震皱起眉头,心中暗道:北门连攻城器具都没有几个,如何能打开城门?他虽仍然疑心此为雍人之计,却也不敢托大,正欲亲往北门赶去,可就在这时,南面秦恭所率中军又压将上来,撞塌了数尺宽的城墙,幸赖南门守军众多,拼死补上窟窿,这才没教雍军攻入。
南面乃是雍人大军所在,若是城池果然不守,那也是此门先破。正在他微一犹豫的功夫,忽然又接到一封战报,言东门已有几个雍军登上城头,请他速派援军前去。狄震咬一咬牙,干脆将手下骑兵一分为二,一队去北门救援,另一队随自己往东南赶去。
他领一队人马刚刚赶到南门,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四面攻城声中,一时分辨不出方位,只隐隐感觉这声响似乎是从北面传来,听着甚是不祥。狄震勒住马,回头看去,瞧见北门火起,心中一沉,可见附近守军也听见声音,皆瞧着自己,于是面不改色,好像对这声响全不在意。
只是他刚摆好架子,过不多时,一人匆匆赶来,见到自己便即滚身下马,开口便道:“不好了!太子!北门让雍军撞破了!”
狄震毫不犹豫,一刀前送,杀死此人,对左右道:“此必是雍人奸细,乱我军心!敢言城破者一律斩首!”
众人听他这般说,想起方才西门哗变之事,以为又是雍人用计攻心,稍稍放下心来。狄震点好人马,对南门军士大声道:“守好,我去东面督战!”说罢,一抽马鞭,座下马疾驰而去。
他口中说要去东门督战,只是向东走出不远,便下了城墙,从城中穿过,直往北门而去。行至一半,又遇见兵士迎面而来,见到他便即下马跪倒在地,哭道:“太子,雍军……雍军杀进城来了!”
这时左右皆是亲信,狄震一把扯起他来,“雍军如何入城?”
那人见大太子面沉如水,情不自禁地簌簌而抖,“禀告……禀告太子,是二、二、二太子的家……家仆,趁着雍军大举进犯,大家手忙脚乱的功夫,配合雍军打开了城门……”
狄震怒发冲冠,暴喝一声,咬牙切齿道:“我与狄骏之事,乃是家事,他一介贱民,竟敢因着一己之私愤,去向雍人献诚?我必杀之!”
说罢,将此人掼在地上,一面派人去各处调集援军,一面催马又往北赶去,想要查看北门虚实,尽力挽回局势。可行不数步,他心中忽地一动,如有所感,在马上转头向右看去。
然后,他便瞧见了张皎,那个背叛了他的影卫——他在一片火光之中不知第几次登上了城楼,踏在金城的城砖之上,遥遥地瞧向了自己。
忽然间,城头上发狂逃窜的马,轰隆隆炸开的城砖,无数把当空乱舞的刀剑和四面横飞的血肉,全都无声地隐去了。在一片死寂当中,只剩下他的这条年轻的、沉默的、忘恩负义的恶犬,对着他呲起了满口看不见的獠牙。
他站在城头,就像是一杆矛插进砖缝里,两手倒提着钢刀,束起的头发散开一半,发梢被烈火卷去,干涸的血、新鲜的血,像一根根纵横的线,爬满他一整张脸,只露出中间一双明亮的眼睛,倒映着熊熊的火光,正居高临下地、面无表情地俯瞰着他。
好啊!
好啊、好啊!这条他从小养大的狗,今天终于咬到他的头上了!
先是一阵从未感受过的、无法言说的疼痛,随后是刻骨的恨意,最后,山崩海啸般的怒火腾地从他身体当中燃起,恨不能将他焚烧殆尽。狄震仰起头,同城墙上的这双眼睛对视着,熊熊怒火之中,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张皎的那天。
那时他正当少年,张皎也只有几岁,正被人摆在街头叫卖。他的袖子只堪堪遮住手肘,两只小小的手上长满冻疮,脚趾从鞋里顶出来,深紫色的皮肤当中流出黄色的脓水,看着令人作呕。狄震对着他呼喝一声,他便扬起了一张灰扑扑的脸,两只恐惧的、困惑的、却又带着渴望的眼睛瞧了过来。
这渴望取悦了狄震,他当即便让仆从掏钱,在那几个牧民的千恩万谢之中买走了这个小孩。这小孩没有名字,不过听说有个小名,叫什么来着……嗯,他想起来了,似乎是叫小羊。
不知为何,这平平无奇的两个字,这会儿忽然在他身上刺了一下。所有的声音重新涌入耳朵,狄震打了一个手势,随后拨马向后便走。
北面大火冲天,雍军果真已涌入进来,呼喝声、喊杀声越逼越近。张皎从城头跃下,抢步飞奔,夺了匹马,便向狄震追去。不料打斜里射来一支冷箭,张皎仰面避过,视线急转,面色微变,霍地勒住了马。
他瞧见一双冰冷的眼睛。这眼睛当中的神色,他实在再熟悉不过,他瞧着它们,就像瞧着一面镜子。
影十,他在心中暗道。
两人见面并无寒暄,下一刻便已刀剑相交。张皎见到影十,已知狄震是要借他之手拖住自己,只想速战速决,以免走脱了狄震。只是两人身手相差不大,彼此又知根知底,恐怕便是斗上二三百合也难分高下。
张皎与人对敌,气力充沛之时,最爱以快刀取胜,此时弃马步战,眨眼间的功夫便已挥出四十余刀,却被一一接下,竟没有一刀得手,同样地,影十手中刀刃也始终未曾碰到他衣角一下。呼喝声越来越近,张皎忽然弃了刀,身子向后直跃出去,仰面摔在地上。
这一下变起仓促,影十见他如此,微一怔愣,还未及反应,涌入城中的雍军一时万箭齐发。他能打掉一支箭、两支箭,却躲不开数十支箭,眨眼间的功夫,身上便已插满箭矢。他退出一步、又退一步,随后仰面向后便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