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下凉州(57)
耿禹吃了一惊,情急之下忙一矮身,刀身擦着头皮飞过,一下将他扎起的发髻打得歪了。幸好这刀并未开刃,他一面庆幸,一面向后急退一步,可随即耳旁又响起风声,他来不及偏头去看,全凭着数十年来对敌的经验,将刀往身侧一竖,正巧接了下来。
不待他松一口气,右手上忽地一轻,张皎身形一动,那把刀又不知到了何处。耿禹这时才知,张皎临阵杀人,不靠力大,也不全凭招数精妙,凭借的乃是身形灵活,出其不意。
他一步慢,步步慢,为暂避其攻势,不知不觉间向后一连退出数步,凭着经验老到,一时倒未落败,却也站不稳脚跟。他自知眼下想要取胜,非得出奇不可,忽地站定,右手忽然弃了刀,从张皎眼前拂过,趁他分神的功夫,左手已接了刀,从侧面打横抹了过去。
他使出的这一招甚是老辣,想着张皎年幼,未必能识破此计。却不料张皎迄今所杀之人已不在他之下,见他抬起右手,有意随他缓缓转动视线,却暗中提防他忽然出刀。
他耳朵甚灵,不用眼瞧也能知道耿禹从何处进刀,目不斜视,却忽地伸手向下一捺,正将耿禹挥来的左手腕按下,随后反手一刀,打在他小腹之上。
耿禹一愣,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过了一阵才自知落败,弃了刀摇头笑道:“我自以为刀法已不算赖了,谁知强中自有强中手,今日算是领教了。张皮室,你身法太快,我确是招架不住。”
张皎握着刀向他行了一礼,“将军,承让了。”随后也将刀扔在地上。
秦桐从旁叫道:“耿叔,你同他比比箭。”
他不知何时也到了,从旁观战,见耿禹落败,怕他当众下不来台,于是给他出了个主意,揭张皎的短,“他箭法不如你好。”
耿禹便问张皎:“你不擅使箭?”他心中微觉可惜,需知战场之上,箭法同样重要,张皎若是箭法不佳,刀使得再好,也总是欠缺了些什么。
张皎点头,“十箭中只有九箭能中靶心。”
耿禹讶然,“那也不错了。”转念想到,他自己久在戎旅,张开弓来几乎闭着眼睛便能射中敌人,百步开外射中靶心便如喝水一般,秦桐年纪虽小,却也能如此。张皎箭法若果如所言,确实同他身手不相配。
“你试来我瞧 ,我看看有什么问题。”耿禹既然自知必胜,便没了比试的心思,反而想要教导于他。
张皎自然应下,随他去了练箭的靶场,取来一张弓,试了试弦,搭箭张开。
“能开两石弓,已经不错了,而且姿势很对,看来只是疏于练习而已。”耿禹从旁看着,心中暗暗寻思着,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张皎拉满了弓,瞄准靶子,正要射出,忽然侧眼瞧见刘瞻。他不知何时也来了校场,正与张皎视线对上,远远朝他一笑。
张皎面上仍没有什么表情,收回视线,随后不知想到什么,忽地有意松了松劲,羽箭离弦而出,朝靶子飞去。
这一箭发出,一旁诸人不禁都皱了眉。但见这箭去势甚缓,别说是射中靶心,便是连靶子都没碰到,行至中途,就摇摇晃晃地落在地上。
一时之间,校场上静悄悄的,半晌无人做声。耿禹眉头拧成疙瘩,“一开始很好,后来怎么泄气了?再来。”
张皎点点头,面色不改,仍是一派坦然之色,又抽出一箭搭在弦上,蓦地张圆了弓,一箭发出,随后只听“咚”的一声,这箭不偏不倚,正击中靶上红心。
第四十三章
张皎第一箭射得软绵绵的,全无力气,箭落地时离靶子相距甚远,以他的身手实在不该。在场诸人虽然从前并非全都亲眼见过他使弓,却也听闻他在战场之上射杀过许多敌人,更不必提他紧接着射出的第二箭力贯长弓,出势甚急,且又正中靶心,看来并非力不能及,便愈发显得第一箭莫名其妙。
耿禹只当他第一箭射出,只为试一试准头,没使几分力气,并不如何奇怪。秦桐却从旁犯着嘀咕,他从前与张皎比试过箭法,张皎从来是张弓便射,从无这般先例。他以汉皮室的威名,在校场上当着大小将领和围观的兵士,射出这等箭来,面子上未免有些太说不过去。
方才张皎第一箭落地时,校场四周发出喝倒彩的嘘声,料来他自己也是听见了的。不说是他,即便秦桐从旁听了,不禁也微微拧起眉来,有些替他发臊。可随后他转过头向着张皎瞧去,却见他脸上仍然一派淡然之色,全然不以为意,好像当众出丑的人不是他似的,愈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现在校场上还有旁人,一时倒难以向他问明,幸好张皎接下来几箭都没丢了手艺,直瞧得耿禹不住点头,校场外一声声地喝着彩,秦桐看着,也渐渐将第一箭忘在脑后。
其实张皎第一箭并非失手,也不是试弓。他先前瞧见刘瞻时,忽地想到之前在金城城下,他猝遇狄震,心神大乱、举止失宜,几乎动也不能动上一下。狄震要他自尽,他没有听从,引得狄震大为气恼,随后弯弓搭箭,对准了他。
旁人或许不知,以为避开那一箭对他这什么“汉皮室”而言易如反掌,可张皎自己清楚,那一箭因为是狄震向他射来的,那时的他躲都不会躲上一下,莫说真的去躲,即便连这念头都不会生出来。
张皎知道,以狄震的神射之技,只要那一箭发出,自己便要立即血溅阵前,绝无幸理。可当时刘瞻借去了他的弓箭,使尽了力气,扯得两条手臂簌簌而抖,才勉强把弓张开几分,随后赶在狄震出手之前,朝着对面歪歪斜斜地射去丢尽了脸面的一箭,引得狄震一阵嘲笑,却由此放下了弓,到底没能来得及下手。
张皎当时浑浑噩噩,心中一片混沌,迷迷糊糊间,只觉狄震好像放过了自己,两军重又交起手来。事后寻思,才明白是刘瞻不惜在阵上出个大丑,由此救下了自己性命。
他回忆起当时刘瞻射出那一箭后,狄震和他身后夏人嘲弄的大笑声,雍军诡异的沉默,还有刘瞻把弓箭还给自己时若无其事的表情,心中便热得如同烧滚了的水。即便现在已时隔一月有余,他再想起此事时,仍是不免感动,于是有意射坏了一箭,以报答刘瞻当日的恩情,同时要刘瞻还有围观众人知道,即便是他们口中称赞不已的什么“张皮室”,也会把箭射得歪歪斜斜,全无力道。
只可惜他这番心思甚是曲折,在场众人竟无人体会得到,只是暗自奇怪一下,随即倒也无人放在心上。幸好刘瞻心生七窍,不待他射出第二箭时便霍地明白过来,心中热腾腾地一颤,情不自禁地向前迈出去一步。
之后耿禹又教导了张皎片刻,敦促他有时间时务必要勤加练习,张皎无不虚心受教。他先前因着刺杀之便,惯常使弩,几可说是百发百中,使弓的时候少,因此略欠些准头。往后在战场之上,总是使弓的时候多些,练得熟些总没有坏处。
可今日看来是无法练习了。待送走了耿禹,张皎见刘瞻正在等着自己,便向柴庄告了今晚的假,两人一起回了刺史府中。
张皎跟在刘瞻后面,正要开口问些什么,可一进门便被他抱住,随后刘瞻什么话都不说,只仰起头用力地吻了上来。张皎两手扶在刘瞻腰侧,被他带得向后退出两步,后背抵在墙上,下一刻便见刘瞻伸出一只手撑在他身旁,好像要笼住他似的,另一只手轻轻揽在他脖颈后面。
这个姿势让张皎本能地觉着危险,可因为对方是刘瞻,他便渐渐放松了身体,由着他把自己抵在墙边,更又微微低下头去,试探着回应他的吻。
不知过了多久,刘瞻才放开了他,两手从他腰侧环过,仍同他贴在一起。他看着张皎红得几乎要滴血的双唇,紧了紧两手,微笑道:“阿皎,半月不见,想我没有?”
他先前北上凉州,原本是为取军功立身,可自从从张皎处得知了他从前的经历以来,感慨良多,回国以后,才算是真正担起了刺史的担子,去到下辖各乡县了解情况,劝课农桑,一去便是半月,到现在还有多地未曾走访。
“嗯。”张皎点点头,总算问出了进门时便打算问的问题,“殿下不是说明天才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