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下凉州(52)
走了没有百步,他已经大汗淋漓。这时正值春夏之交,即便是长安,也刚热起没有多久,长城以北,仍带几分寒意,可他两鬓的冷汗已顺着下颌一颗颗打在地上,张皎见状劝道:“殿下还是歇歇吧。”
刘瞻摇一摇头。他浑身没有力气,双脚一碰到地,便觉脚下发软,好像踩在棉花上似的,冷汗不受控制地一层层溻出,可他走得甚慢,胸前伤口没被牵拉到,倒也并不如何疼痛。一点虚汗,他也不放在心上,微笑道:“没事,你在旁边,也摔不着我。”
张皎一手从刘瞻后腰间环过,从两边托着他手臂,跟着刘瞻的步子,慢慢向前蹭着。他一生当中,从不曾走得这般慢过,即使是伤重之后,第一次下床,也要比现在更快几分,可他全无不耐,见刘瞻不愿躺回床上,便也没有异议,扶着他继续慢慢地走着。
刘瞻忽然问:“近来营中有调动的消息么?”
张皎点点头,“嗯,随时都有可能出兵。”
刘瞻又问:“阿皎,你说这次出兵是为了什么?”
张皎一愣,不知道刘瞻这一问从何而来。耿禹一军,已经一连有三封败报传来,哪里有坐视不理的道理?他心下有些困惑,但仍答道:“友军有难,自然义所必救。”
“嗯,”刘瞻笑道:“你有此心,已比许多人强上百倍。古往今来多少带兵之人,将朝廷军队看做自己的私兵,只为自己一军之利,只图自己不沾干系,坐视旁人兵败如山倒,自己却岿然不动,不知隳坏了多少国家大事。”
他一面走路,一面说话,有几分吃力,身上汗出如浆,却还没有歇一歇的打算。张皎虽然识字,可毕竟读书不多,不知刘瞻所说具体都是谁,但听他话音间带着喘息,便也不开口发问。可他不问,刘瞻却反过来又问他道:“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张皎微微张开嘴,思索半晌,一时回答不出,只得对刘瞻摇了摇头。刘瞻却不急着将谜底揭出,只道:“你还记不记得,狄罕领兵救败,大将军之前不愿出兵,是为着什么?”
此事他与对张皎仔细剖析过了,张皎牢记在心,听他问起,不假思索便答道:“殿下说‘哀兵必胜’,狄罕救败之军便是哀兵,大将军想要避其锋芒,择日再战。”
“不错。你能记得我当日之语,足见十分认真。”刘瞻还未将秦恭发兵的原因对他点明,便已先将他称赞了两遍。张皎不禁赧然,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自己是该点头还是摇头,只得默然以对。
一旁刘瞻却又继续道:“阿皎,那你想一想,为何现在他就不再想着要避狄罕的锋芒了?”
他也不急,一步一步循循善诱,想等张皎自己想出答案。张皎听他问起,思索一阵,终于恍然,“因为夏人连胜三阵,已从哀兵变作了骄兵。”
“没错!”刘瞻微微一笑,“以狄震的性格,连胜数仗,意气必骄,此时出兵,定能取胜!恐怕过不了几日,你便要接令出战了。”
他见张皎一经提示,便即猜出,心中暗道:阿皎不声不响,其实甚是聪明。可怜狄震有眼无珠,只把他当刀去使,一旦受了些伤,陷在敌境,便对他弃如敝履,急着同他撇清关系。
他既然已经把张皎当做了自己人,便多少有些为他打抱不平起来,不禁转头瞧向了他。张皎察觉到他的视线,也转过头来,不说话,只拿目光询问他,似乎是在问他有什么事情。
刘瞻同他四目相对,忽然心中一动,好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在心头拂过,刷上了一层稀薄的蜜,泛出种让他身上发热的甜味儿来。他感到心跳得忽然急促起来,比先前被张皎轻轻亲在脸颊时还要更快,瞧了张皎半晌,忽然又微笑起来。
他一面笑,一面侧身靠在张皎身上,扶着他肩膀站稳,随后微微仰起头,不打招呼,便吻在他唇上。
张皎见刘瞻之前还在说着正事,下一刻却忽然吻上来,一时有些措手不及,浑身每块肌肉都绷紧了,整个人硬得如同铁石一般。
他察觉到刘瞻的嘴巴含住了自己的上唇,乱七八糟地纠缠过一阵,刚刚松开,那种柔软的触感又将他的下唇包裹住。刘瞻的牙齿时不时摩挲过他的嘴唇,张皎平生从未经历过这般,心中咚咚乱跳,几乎以为刘瞻下一刻便要咬下他一块肉来。
可他到底对刘瞻十分信任,忍住本能没有躲开,刘瞻却得寸进尺,忽然将舌头探入进来。口腔中忽然进了什么湿湿滑滑的东西,张皎大惊,心中一慌,舌头翘起,想要挡住他,同时仰了仰头,向后面躲去。那东西却紧跟上来,同他的舌头缠在一起。
他不住地向后躲着,终于躲到了头,避无可避,按捺不住,向后退出一步。
刘瞻原本半靠在他身上才堪堪站稳,他一向后退,刘瞻便站立不住,晃了一晃,松开了他。他仰着头,神色认真地瞧着张皎,似乎是在仔细分辨他的神色。
张皎也低着头看向他,见刘瞻胸口不住起伏,原本苍白的嘴唇泛起湿热的红色,瞧向自己的两只眼睛好像发着光,只觉自己鼓点般的心跳声全无放慢的意思,好像仍在被他亲着一般。
从没有人像这样端详着他的神色,想知道他心中所想。张皎看着刘瞻探寻的眼神,心中忽地一阵愧疚,自知不该退那一步。方才他心中慌乱,手足失措,却不是讨厌刘瞻,不想同他亲近。
“对不起,殿下,我……”
他仍扶着刘瞻,以防他站立不住、摔倒下去,想要对他道歉,却被刘瞻打断。
“是我轻薄了你,”刘瞻瞧见他神色,心下已经明白,全不介意,反而笑道:“若说‘对不起’,也是我对不起你才是。哎……”
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当真是一物降一物。堂堂汉皮室,却怕我这个病恹恹的采花贼。”
张皎大赧,半个字都不敢说。正好这时帐外有军士高声道:“殿下,刚刚前方又有战报传来,大将军命属下抄送来一份,请殿下过目!”
“嗯,进来吧。”刘瞻整整衣衫,应了一声,那军士才进得帐来,将军报呈上。
刘瞻拿在手上,先不急着拆开,反而看向张皎,“你说这次是捷报,还是败报?”
张皎凭直觉答道:“还是败报。”
刘瞻微微一笑,拆开来一看,果真如此。“已经败了第四阵了,再败下去,怕就要弄假成真了。”他转向那送信来的军士,“大将军可有带来什么口信?”
那人答道:“大将军要属下转告殿下,大军明日天一亮便要动身,还特意叮嘱张皮室务必留在大营中,贴身保护殿下。”
刘瞻瞧瞧张皎,对那军士道:“回去转告大将军,我在营中没什么危险,这些亲兵足以应付,张皎随军出征便是。”
军士应道:“是!”随后便即领命而去。
张皎迟疑道:“殿下身体还未养好,我还是留在殿下身边吧。”
他刚一开口,刘瞻便已知他要说些什么,闻言摇一摇头,虽不赞同,却也觉心中温暖。他站了许久,不觉两股战战,胸前伤口也隐隐作痛起来。他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也不勉强,向床边指了指,两人一起向那边缓缓走去。
“阿皎,你惦记着我,我心中高兴。”他毫不讳言,也不觉羞赧,将自己心中所想坦坦荡荡地说出,随后话锋却一转,“只是你头角峥嵘,我岂忍让你困于藩篱?”
他说罢,仍担忧张皎心有顾虑,又转言安抚道:“你放心,我惜命得很,敢放你出去,便是心中早有打算。秦恭领兵出战,营中虽然暂且空虚,可毕竟仍有万人。狄罕、狄震两军早被拖得死了,必不可能腾出手来,绕过秦恭直奔我大营。”
张皎心中其实很愿出战,闻言思索一阵,却又摇了摇头,“只怕还有影……还有刺客前来。”
刘瞻被他搀着,缓缓挪动到床边,坐在上面,不禁长出一口气,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汗,闻言微笑道:“不会的。狄震事先不知秦恭要领兵出战,以致营中防卫空虚,以为我还在大军之中,加上又以为你在我身边,他会想:那个汉皮室英勇无双,再派多少人来都是徒劳。因此谁也不会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