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下凉州(50)
“说起来,以张皎的身手,竟然还让殿下挨了一下,那刺客到底什么来路?”秦桐想起刺杀之事,皱起眉头,“我秦府被人闯入,倒也罢了,可这是二十万人的大营,到处都有哨卡,他居然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进来,忒也可怕……你说当真是狄震手下的死士所为么?”
刘瞻已设法将张皎与狄震相识的传言压了下去,闻言面不改色,“我也不敢确定。总之不管是什么人派来的,各营加强戒备,不给他可乘之机便是。”
“自然如此,已经安排好了。”秦桐点点头,“殿下,没什么事我先告退了,过不几个时辰便要出发,我还要收拾些东西。”
“好。”刘瞻躺在床上,对他微微一笑,“那祝你马到成功。”
等送走了秦桐,刘瞻独自思索一阵,愈发觉着秦恭此举反常,恐怕藏着后着,只是守口如瓶,连对秦桐都未曾讲过。如果他是秦恭,要如何破此困局?
先前他和秦桐聊了许久,气力不济,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便不觉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醒过来,帐外天色已全黑了,帐里点着几盏油灯,张皎坐在一旁椅子里,低头读着一本他先前给的兵书,安安静静的,神色甚是认真。
刘瞻心中一动,一时不愿打扰,只从旁默默地瞧着。可他醒来时呼吸一变,张皎就已察觉,朝他转过头来,恰好同他四目相对。刘瞻微微一笑,“阿皎,什么时辰了?吃过饭了没有?”
“嗯,”张皎点点头,“已经戌时了,殿下要不要吃点东西?”
刘瞻无奈地坐起来,“吃吧,不吃饭怎么吃药。”军医怕他直接服药伤胃,特意叮嘱他吃些东西再服药。因此这些天里,他总是先吃点饭垫垫肚子,紧跟着便要喝一大碗药,时间一长,他闻见饭味,就下意识地开始反胃。
张皎也知道他没有什么胃口,只乘了一小碗下人特意为他做好的肉粥,拿回来递给刘瞻。粮食运送不便,军中本就没多少种吃食,刘瞻的日常饮食,又被军医明令禁止了几样,如此一来,他每天吃的,翻来覆去都是一个味道。刘瞻拿勺子拨拉着粥,半天送不下去,反而同张皎闲聊起来。
“阿皎,你知道耿禹今晚要发兵迎战狄罕吧?”
张皎点点头,“大军现在已经出发了。”
“你怎么看?”
张皎被问得愣住,过了一阵,颇有些赧然地摇了摇头。从他入伍以来,只打过几仗,连一本兵法都还未读完。从前二十多年,从来都是旁人要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从不会、也不可以自己去想什么东西。听刘瞻这样问起,他一时全无头绪,只得低声道:“请殿下教我。”
刘瞻摇头,“这次我也没什么可教你的。你觉着,耿禹此次出兵,会胜还是会败?”
张皎看着他,心中迷惑,犹豫道:“应该是会胜吧。”
“好,那我们俩打一个赌。”刘瞻微微一笑,“我赌他这一仗要败给狄罕。”
张皎听来,愈发不解,不知刘瞻为何好像盼着雍军打败仗似的,一时没有吭声。刘瞻又道:“既然打赌,那么需得有个什么赌注。阿皎,你想想身上有什么东西能抵给我?”
张皎身无长物,闻言颇为忐忑,想了半天才道:“这几个月支的俸禄不知有多少,回去我清点一下再告诉殿下。”他虽算不上通晓世事,可到底还知道,刘瞻赠予他的二十匹马,不能算在里面。
刘瞻失笑,“不赌这个,我们赌些别的。你若是输给了我,便答应我一件事。同样,我输给了你,也任你开口,如何?”
张皎没有什么想让刘瞻为自己做的事,也不知刘瞻想要自己为他做什么,才和自己打这个赌,却仍是乖顺地点了点头,提醒道:“殿下,粥要凉了,快些吃吧。”
刘瞻百般不愿,可看张皎神色认真地瞧着自己,只得把粥碗举起来,边喝边道:“阿皎,军中没有蜜饯,粥倒还好,可是一会儿的药怕是喝不下去。”
张皎闻言一怔,一是不知为什么吃药要配蜜饯,二是不知这么多天下来,为什么今天刘瞻忽然就“喝不下去”了。可见他一面说,一面一瞬不瞬地瞧着自己,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好像正期待着什么,他好像忽然会意,一霎时局促起来。
他在椅子上悄悄动了动,过了一阵,终于起身,弯腰在刘瞻脸颊轻轻亲了一下,直身站起时,却被刘瞻一把攥住了手腕。
刘瞻两眼亮得惊人,拉着他的手便不放开,不无得意地笑道:“阿皎,多谢你,看来今天是勉强可以了。只是以后少不得还要再劳烦你,还望你不要嫌麻烦才是。”
张皎微微张嘴,随后应了一声,“嗯。”
第三十八章
狄震遣影二去雍军大营后,一连数日,不见他回来复命,他心中渐渐有了底:影二失败了。只是一时尚没有消息传来,不知他潜入是否成功、有没有见到影七、是刺杀成功了却没能全身而退,还是根本未曾得手。
又过了几天,终于从雍军大营中传来消息:有刺客闯入军营,刺伤了晋王,现在刺客已经伏诛,雍军营中加强了戒备,晋王卧病不出,听说倒没有性命之忧。
秦恭估计派遣刺客的元凶乃是狄震,因此处理影二尸首时,不仅没有避人,还故意大张旗鼓,要他知道。狄震先前埋在雍军中的探子,有些人传话快些,有些则传得慢,一连数日,不断有同样的消息传来。
须知好消息传多少次都是不嫌多的,可坏消息只听见第二次,便足够让人勃然大怒。刺客伏诛的坏消息一再传来,狄震身边之人均受了无妄之灾,他们不知其中原委,只道是战事不顺,惹得大太子烦心,因此平日里像是噤声的鹌鹑,缩着身子,尽量不让大太子注意到自己。
对影二之死,狄震其实倒不如何在意。他虽口中说让影二将功赎罪,从此再不追究,可心中却打算待此事之后便即将他处死。无用之人,他身边尚可留上一留,可不忠的下属,在他眼皮底下多活一刻,他都心中嫌恶。
但影二毕竟是他的人,雍人将影二五马分尸,又挫骨扬灰,无疑是打在他脸上的巴掌,他倒无法等闲视之。接报之后,他心中怒火大炽,可筹划半夜,也知道再派人去,恐怕徒劳无功,平白折损手中精锐,只得按着性子,暂且忍下这一口气,以后再找机会。
自从雍军施行保甲法之后,他的许多探子都没了声音,可毕竟还有几个舌头没被挖出,这般不算紧要之事,他倒还能得知一二。据他接到的消息,影二行刺之时,刘瞻和影七正在一起,他不知影二为何会选有旁人在场的时机刺杀,更不知他为何违背命令,私自变了主意,将刺杀的对象换做了刘瞻。
莫非是影二不舍得杀死影七,想要用刘瞻之命抵换影七,让自己不再追究?还是他想用刘瞻声东击西,让影七分神,再行诛灭,结果不知怎么,只伤到了刘瞻一个?
如今影二已死,当日发生之事,狄震已无从得知,只能略猜一二。可任他如何智计殊绝、天纵聪明、哪怕比现在还要再聪明十倍、百倍,也决计猜不到当日帐中竟是刘瞻为自己那下贱的影卫挡了一刀。不仅猜不到,即便有人对他这般讲了,他也定会嗤之以鼻,半个字都不会相信。
他虽猜不到帐中情形,可心中终究明白:影七已经彻底背叛、一去不回了。
从没有影卫干出过同样的事情来,并且还活得好好的。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心中涌起了一种莫名的疑虑。他从来自信,未曾怕过什么,可得知影二身死的消息之时,满心暴怒之余,好像还有种什么事情失去掌控了的隐隐的恐惧。
当天夜里,他破天荒地从睡梦中惊醒,心中砰砰乱跳,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凉意侵上发肤。他坐起身来,心中忽然现出一个念头:是什么让影七,这个被他一手抚养长大的人同自己离心离德,转去投靠那样一个孱弱无能之辈?
他坐了一阵,凉意渐消,可心往下微微沉去几分,好像一团昭示着不祥的阴影正缓缓地向他迫近。这种感觉挥之不去,狄震没了睡意,披衣而起,负手站在帐外。值夜的卫士向他行礼,他微微颔首,示意他们不必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