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下凉州(43)
秦恭在正首默默瞧着,柴庄轻敲酒爵相和,耿禹正同别人交头品评,刘瞻在席上含笑看着,仰头又饮了一杯。
不知谁第一个唱起:“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众人渐渐跟着一起唱起来,声音低沉,将舞剑二人围在正中。
秦桐与张皎渐渐默契起来,手抚长剑,来去往复,一时柔如杨柳扶风,轻摇慢转,一时又忽地力贯长剑,如惊涛拍雪,风雨骤至。
只听得歌声沉沉,剑声飒飒,居中两点寒芒时而乍出,时而静敛。忽然秦桐向上跃起,挥剑直劈下来,势如雷霆,张皎转身轻轻避过,衣摆扬起,如舞胡旋。这一下刚柔正好,配合无间,秦桐不禁微微一笑,向后退出两步,才又出剑。
柴庄半生戍边,眼中情不自禁涌起一股热泪,含在眼眶,却未落下。众人又慷慨唱道:“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这时一轮明月悬于中天,四顾唯见平沙漫漫,无数营幕相连,绵延如铁。众人或举杯、或击节,或是矫首高唱、或是垂头低吟,一同唱着此曲,慷慨声中,不觉带上几分悲凉。
那是无数英雄相望登高、累累白骨缠于蔓草,留在这片土地上、千年来萦绕不去的慷慨悲凉之气。它被万里长风吹送而来,吹皱了秦恭樽中之酒,也暗自吹落了柴庄眼中热泪,吹动了刘瞻的衣袖,让他怔怔然回过神来。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秦桐忽然收了剑,张皎便也跟着站定身形。秦桐瞧着张皎,若有所思,片刻后抱剑笑道:“诸位,献丑了!”说罢,将剑掷还给军士,洒然一笑,回到席间。
这股悲凉之气有如月光一般,洒在张皎身上,却不沾身,他一振衣袖,便纷纷落下。他神色如常,同样将剑递还,行了一礼,也回到座位。
秦恭举杯道:“明日还要议事,今日欢宴,便到此为止。诸位饮了此杯,各自回营,勿要误了大事。”
众人领命,饮酒后各自回营。张皎同刘瞻一齐回去,见他虽然未醉,却也有几分酒意,便扶住了他。
刘瞻自然乐得如此,佯醉着半靠在他身上,“阿皎,我给你读一首诗……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张皎听不太懂,可隐隐听出刘瞻是在夸赞自己,脸上一热,将他向上扶了扶,加快了些脚步,却听刘瞻又接着道:“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阿皎,”他背至一半,忽然转过头来,瞧向张皎,说话间喷出些酒气,“你会不会笑?”
张皎一怔,随后点点头。
刘瞻又问:“那你什么时候会笑?”
张皎脚步顿了顿,好像当真正在思索,片刻后又对他摇了摇头。
刘瞻笑笑,没再追问。他想象不到张皎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就像他今夜之前,也想象不到他舞剑时是怎么一副模样。他呼出一口气,借着酒意,又向张皎身上靠去几分,顺势握住了他的手。
张皎却忽然站定,浑身紧绷了起来,两眼瞧着前面。刘瞻放开了他,慢慢站直,若无其事地问:“怎么了?”
张皎微微皱眉,“帐中有人。”
话音未落,水生刚好闻声出来,见了他二人便问:“殿下今日没喝多吧?”
刘瞻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对他道:“你去外面候着,吩咐军士在外把守,无故不得打扰,我有要事要谈。”
水生也不多问,便即应下,待他二人进帐后放下帐帷,守在不远处、正好听不见他们谈话的位置,让军士也向外走出几步。
帐内,刘瞻将手攥成拳头,松开,又攥成拳头,忽然道:“阿皎,我有事情同你讲。”
张皎一怔,随后心里好像落了一块小小的石头,瞬间涟漪摇动,慌乱起来,想要向后退出一步,却忍住了。
刘瞻微微张开嘴,好像要说什么,张皎怔怔地瞧着,脊背不由自主地绷直起来。可随后他听见的不是刘瞻的声音,却是一道人声从帐顶响起。
他说:“影七,别来无恙。”
第三十三章
那日狄震逃出生天,惊魂甫定,便即怒意上涌。那个原本应该已经死了的影七,时隔不到一年,竟又出现在了他面前,而且不是在别处,而是在雍军之中、在刘瞻麾下!
这不是影七一个人的背叛,影二,这个从尚在襁褓之中时便被他养在身边,由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影卫,到头来竟然也欺瞒了他!
他在朝中当着众人之面夸下海口,领一军慨然出师,可是不仅没擒获刘瞻,反而败军陷将,沦为笑柄,心中悒悒,已不待言。思及自己竟被手下两个最得力的影卫出卖,更是怒不可遏,当即飞鸟传书唤影二前来。
影二正在金城,暗中探查同狄骏交好大臣的动向,相距不远,大半日便赶到帐下,一路上倒未遇见雍军。他见了狄震,单膝跪倒,唤道:“主上。”
狄震支开了旁人,冷眼瞧着他,也不说话,半晌后,忽地露出一个笑来,“影二,去年我要你配合影七刺杀秦恭,后来怎么样了,我怎么忽然记不得了。”
影二低垂着头,“影七刺杀失败,属下按主人之命,将其灭口。”
“哦,按我之命,将其灭口……”狄震慢条斯理地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你亲眼瞧见他断气?”
影二喉结上下滚动两下,仍低着脑袋,“未曾。那时刚好有人经过,属下便下手将其喉咙割断。”
“嗯,你是想和我说,割断了喉咙,人必不能活。”狄震手抚胡须,“你后面又去确认了没有?”
影二沉默片刻,“属下再去看时,尸体已被人运走了。”
“被人运走,死无对证?”
影二沉默不语。
狄震也默然片刻,两根手指一下下捻着最下面几根胡须,忽然又道:“影二,你杀过多少人?”
影二摇头,“属下不知。”
“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狄震面上一派云淡风轻,丝毫不露异状,可影二心中砰砰乱跳,背后已溻出一层冷汗。只听头顶的声音又道:“这十几年里,你失手过几次?”
影二抿起嘴,头上冷汗滴在地上,“不曾。”
“不曾失手,可偏偏放过了一个人。”狄震忽然收了笑,面上冷如冰霜,“你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最好,你舍不得下手杀他,就比划几下,放过他去,回来却欺瞒于我,告诉我他已经身死——影二,你说这个人是谁?”
影二浑身簌簌而抖,虽不知主上如何知道此事,却也知纸终究包不住火,总会有这一天。他欺瞒了主上,本就愧疚难当,无日无夜不受此折磨,听主上终于说起,心中一颤,随后反而终于解脱了一般,叩首道:“属下万死!执行不利,更又欺瞒主上,请主上赐死!”
说罢,霍地拔出匕首,双手托起,放在头顶。
狄震垂眼瞧着,却不接过,“你知我从不留不忠之人,本该对你处以极刑……”他顿了一顿,随后话音一转,“念在你这么多年来忠心耿耿,没有错处,我便再给你一个机会。你若做到此事,便可将功赎罪,既往不咎。”
影二手托匕首,不敢抬头,听他又道:“军营当中杀人不易,此事只有你能办到,我看影七在雍军当中只是一个小小的武官,杀死他总比杀旁人容易些。你将他首级拿来,我便不追究你误期半年之罪,可这次若再失手,我不说你也知道该怎么做。”
影二浑身颤抖,竟半晌没有应声。狄震长眉竖起,“你要抗命?”
影二扑地叩首,沉声应道:“是!”
潜入人来人往、护卫森严的军营之中谈何容易?影二想尽办法,几次险些暴露,才总算趁雍军庆功当夜,守备稍稍放松的时机潜入进去。而后又花了无数功夫,才寻见影七,见他竟和晋王刘瞻一同出入,不禁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