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下凉州(105)
在他看来,狄震毕竟年轻气盛,又好大喜功,这般人物,是无论如何不会答应议和的。狄罕虽然也可称是一世之雄,但今已老迈,没有狄震那么大的火气,只要他还没有痴騃昏聩到不可救药,当能明辨利害,以国事为重。
“嗯……”不知过了多久,狄罕长长地吐出一声,呼噜声顿止,睁开眼来,“此事你去办罢。”
孟孝良精神一振,连忙伏地叩首,“大汗明断,臣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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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汗:军人,要有骨气!
-议和的事情你来办吧x
第七十八章
“孟大人,你来瞧瞧,这信上的字迹,你眼不眼熟?”
葛逻禄人不同于汉人,没有朝会的传统,通常都是狄罕、狄震父子有事传唤众人,就将人召集在一起议事。这天,安排下一应守城事宜之后,众人正待散去,却被狄震叫住,随后,便瞧狄震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慢慢展开来,两只鹰隼般的眸子一转,两道目光落在孟孝良身上。
孟孝良一怔,随后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崩断了弦。他一时愣着不动,狄震不耐,“怎么,还要我亲自请你不成?”
孟孝良听他语气不善,如梦初醒,忙上前接过信,同时念头飞转——他还未接过,打眼一瞧便看出这是他背着狄震、同狄罕一起拟就的国书,本来已发往城外雍军,可不知怎么,竟被狄震截获。这当口矢口否认是不行的了,看来只能硬着头皮先应下来再说。
孟孝良接过信,作势瞧了一阵,“回禀大太子,此信确是下臣所草,给大汗看过之后,发往雍国的……”
“求和书。”狄震将话接过。
孟孝良不敢言语,其余众人也面面相觑。大汗竟有求和之意?怎么他们从前并不知情?一时之间,议论纷纷,有人怒目圆睁,骂孟孝良卖主求荣,怒斥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有人却暗自点头,以为眼下求和确是上策。
狄震将手一摆,底下众人便一齐噤声,像是篮子里的鹌鹑,让人一下扼住了脖子。十二月的天气里,孟孝良额头淌汗,心里打鼓,不得不瞧向主位上的狄罕,巴望着他说上两句话,替自己解围。
狄罕虽尽力坐直,可神情委顿也是一目了然,咳嗽两声之后,果真道:“同雍人讲和,也是我的意思。”
狄震转过身去,沉默地瞧了他一阵,忽然高声道:“父汗老矣!”
“雍人兵临城下,岂是真心议和?无非是拖延些时日,想等攻城器械运来而已。即便他们真有议和之意,将刀架在你脖子上,还能说出什么好话?父汗驰骋草原数十年,须发已白,难道临了竟要做人鹰犬,予求予取,为人牵马坠蹬不成?”
狄罕大咳起来。
葛逻禄人说话本就没有太多顾忌,狄震更是不需要谨言慎行,可孟孝良听来,只觉他最后那“临了”二字颇为刺耳,心中恐惧的浓云又漫上一层。他隐隐感觉,即便是狄罕也保不住自己了。可他力主议和,难道当真做错了么?
狄罕一声声地咳着,好像要把肺子咳碎了喷出来,哗啦啦的,如同敲着镲钹。狄震瞧了一阵,走上前去,站在狄罕座位旁边,弯腰在他背上拍拍,待狄罕止住了咳,他温声道:“父汗病得这般厉害,还是回去善加休养为是,这些小事就不劳父汗烦心了。”
狄罕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原本蜡黄的脸上猛然泛出红色,想说什么,动了动嘴,终于没有说话。狄震直起身来,一扬手,便有两人走上前来,一左一右扶起狄罕,将他带去后面。
孟孝良心如擂鼓,暗暗道:到我了!
狄震转过身来,却没看他,视线在众人之中扫过一圈,“都有谁主张议和,站出来让我瞧瞧。”
他这般发问,哪里有人敢动上一下,纷纷避之不及地低下了头,不敢同他视线相交。
“都不说话,那便退下吧。”狄震淡淡道:“守住金城,还要有赖诸位。”
众人如蒙大赦,忙向门外走去,孟孝良不敢同众人一起离开,仍站在原地,暗暗盼着这份识趣能稍平狄震怒火。
待屋中只剩他二人,狄震瞧他一眼,转身便走。孟孝良心知狄震走出屋子的那一刻,就是自己毙命之时,忙叫住了他,“太子留步!”
狄震当真顿住脚步,却不转身,只微微侧头,冷冷斜觑着他。
孟孝良咽了口唾沫,又咽了口,这才颤颤巍巍地发出声来,“太子容禀!臣私草和书,未及上报太子,实在罪该万死!只是杀臣之前,还望太子听臣一言。”
狄震不语,孟孝良知道这是默认之意,于是又道:“大汗与臣同雍人议和,并非真心要同雍人订盟修好,只恐太子不能答应,这才一时瞒了下来。”
他擦一擦汗,“这一纸和约,只是为了争取些时间而已。如今雍人逼迫甚急,若不好言稳住他们,恐怕雍人转头便要开始攻城。这求和之书送出,虽然丢些脸面,却能麻痹他们,稍缓其兵锋。”
狄震冷哼一声,“缓其兵锋,又待如何?”
孟孝良不答反问:“太子以为,若雍军攻城,金城能守住么?”
“那也未必不能。”
狄震生性自负,他这般说,便是心里存了八九分金城守不住之意。孟孝良壮起胆子又接着道:“我大夏本就没有筑城而居的习惯,金城筑就,也只十年而已。在此之前,葛逻禄代代先祖,皆是逐水草、牧牛羊,居无定所,如鹰翔天外,举翅万里,何曾囿于过一方之地?”
狄震微微眯起两眼,“你的意思是,劝我放弃金城?”
孟孝良微微将腰直起了些,“雍军在中原征战,惯于攻破城池。而我葛逻禄人,守城并非所长,然而马快身轻,只要撒开四蹄,便当翩然翱翔,任雍人上天入地,又岂能追上?到时远迁漠北、西渡长湖,以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安身?待站稳脚跟,蕃息六畜,再图复国,岂不在反掌之间?”
狄震转过身来,似乎颇为意动,“一纸和书,能拖得多久?”
孟孝良心中松了口气,只觉扼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挪开了半寸,语调轻快了些,“如此大事,秦恭岂能拿主意?定然要让人飞报长安,来回便要数十日,足以准备,这期间定能有可乘之机。”
狄震沉吟不语。
孟孝良所说他也明白。雍人出兵之初,他若那时便弃城远遁,避其锋芒,何至于在木昆城损兵折将,被人团团围住?他自己也知此为上策,可见雍人大举出兵侵犯——尤其为首之一乃是刘瞻,他心中怒意勃发,实难对外人言明。要他弃城而走,他实是不甘,只有背水一战。
即便他决心留下,若将全部兵力集中在金城当中,据城固守,也不失为中策。城中粮草足够大军食用一年,实在不行,也可抢夺百姓牲畜,挪作军用。近十万人马守一座城,一年之内,雍军未必攻得下来,时日一长,定现败相,他那时再乘势而出,未必不能转败为胜。
可他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心中梗着一股气,更不愿向着刘瞻示弱。明知孟孝良并不赞同分兵,他仍是强令贺鲁涅达带数万人马出城,找寻战机。不料竟被雍军大败,只有数百残兵逃了回来。
事到如今,兵马折损小半,满打满算,只剩五万余人,即便想要守城,恐怕也不可得了。
他心中隐隐升起一丝悔意,随即立刻被他自己按下。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现在他还未败呢,倒也不必如此丧气。
他瞧向孟孝良,打量他一阵,忽然一笑,“原来你背着我,还有这样一番谋划。”
孟孝良原本自以为已逃出生天,听狄震这般说,险些两腿一软,跪倒下去。他担忧自己若显得太过畏葸,狄震杀心反而更重,于是尽力维持着平静,不让自己跪倒,“臣实在是怕惹太子生气,这才……这才自作主张。”
他知道这当口搬出狄罕已没用了,只得绞尽了脑汁,搜肠刮肚般地掏出些话来,想让狄震放自己一马,“还请太子念在臣也是一心为国的份上,饶了臣这一次,许臣留着这条微命,为太子分忧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