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下凉州(116)
“瞧见了吗?”狄震微微一笑,对张皎道:“你离开了我,甘做雍人的狗,可现在又如何?旁人还是只把你当一条狗而已。你看,现在你的新主人,也一样要取你性命了。”
他打心底里生出一阵快意,这快意甚至将他原本偾军亡国、自己又遭人擒住的屈辱也冲淡了些,让他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真情实意。随后,他含着笑容,以一种玩味、轻佻的声调再次发问:“影七,我有些好奇,你说,被自己的新主人杀死,是什么滋味?”
张皎心中好像被什么一撞,原本石偶一般的身体轻轻晃了晃。片刻后,所有的表情都从这张苍白的面孔中隐去了,他好像又变回了一截木头、一块石头,一切思绪都从这具身体当中抽离出来。他面色平静,仍保持着制住狄震的姿势,准备在有别人来接替他之前,尽到自己最后的职责。
脚步声远远传来,张皎垂眼,看着几双朝自己走来的脚,在一片空茫茫之中,木然地等待着。
不论如何,他救下了刘瞻。
若是要他去从影十一手中救人,哪怕以命相搏,他也决不会后退半步,顾忌生死之事。只是凭他二人之间的距离和影十一的身手,他是决计无法救下刘瞻的,似现在这般倒反而更好。
只盼狄震当真能信守诺言,不然——没有什么不然,那时候他已经死了。
这几双脚又近了些,已能看清靴面上的纹路,听见靴底踩实雪面、将雪压成薄冰的“咯吱”声。张皎仍一动不动,静静地等待着。
他很少会想到死,即便想到时,也不觉如何。他见惯了死亡,自己的死也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他只是觉着,好像从心底中生出一股力量,这力量牵绊着他,扯动着他的胸口,让他一股股地泛出涩意,他想要往前走,可这股力量却将他心中某处钉死在地上,他再要抽身,便要觉出一点点撕开皮肉的痛苦。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叫什么名字,在他一生当中,也从未生出过这样的感触。他忽然很想要看向刘瞻,却没有这样做。
十二月的寒风忽然穿透铠甲,砭人肌骨起来。无数道目光沉默地落在他身上,他忽然从脊梁骨打了个冷战。
再没有一个时候,有那么多的人,怀着同情和敬佩,同时期盼着他一个人的死亡了。如果人同此心,那么这件事就更显得理所应当——何况这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刘瞻。
那几人走得更近了,几乎已来到他面前。忽然间,不知为何,张皎蓦地想起同刘瞻刚刚相识不久的那天夜里,他听着刘瞻的琴声,不知不觉从回廊里转出身来,琴声散去的那时候,他正想着什么呢?
影七、张皎、汉皮室……他一生都是一道影子,其实直到死也没有什么不同。
“我看谁再敢上前一步!”
刘瞻的怒叱声忽然响起,这声音好像一道霹雳落在地上,惊得几个雍兵登时站定在原地,愣愣地瞧向了他。任谁也想不出,从这么一副单薄的身体当中,是如何发出这么大的声响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了他的身上,刘瞻面如寒霜,“要换的是本王的命,得先问问本王答不答应。张皎是我晋王府的人,本王要他生,谁敢要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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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瞻一生当中唯二A起来的时刻:男朋友要死了(1)和男朋友要死了(2)
-所以想要他一直A下去的办法是不是就是……
(霹雳吧啦叮咣踹)
-我们已将穷凶极恶的蜗某制服,请大家放心
第八十七章
刘瞻忽然的这一声高喝大大出乎众人意料之外,非但那几个要去换回张皎的军士愣在原地,连秦恭也不禁微微吃惊。
他知道刘瞻与张皎二人素来感情甚笃,远胜寻常主仆,却也不曾料到刘瞻会是这般反应,不由得心下一沉,暗道:晋王既不愿受人挟制,莫非当真已有死志?
“殿下千金之体,”他斟酌着劝道:“万望以大局为重,千万莫要冲动用事。”
刘瞻胸口起伏,平复下心绪,再出口时,声音便比刚才低了几分,“大将军一片好意,瞻心领了,可瞻心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言。”
他说这话时,脸色仍阴沉着,像是覆了一层寒霜。这会儿在他身上忽然现出一种旁人几乎从未见过的冷硬之感,众人只见他紧绷着面皮,将整个人绷成了一块石头,冰冷坚硬,不可转易。一时间,便是秦恭也不好再劝。
这冰冷却烫得张皎几乎又打了个哆嗦。他不需要抬头,就知道此时刘瞻正看着自己,他看着自己的目光,和从前每一次都不一样。
他长吸一口气,抬起眼来,果然正撞上刘瞻的一双眼睛。
忽然间,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一空。他定定地瞧着刘瞻,刘瞻也定定地瞧着他。一恍惚间,他忽然不由自主,跌进这双眼睛中去。这一刻,他像是被人瞬间挖空,又瞬间填满,胸膛剖开,在白茫茫的雪原上无边无际地展开来。
过了一阵,他从这道目光中挣脱开,所有的思绪又回到身体当中。他看着刘瞻,对他摇一摇头,“殿下——”
就在他开口的这一瞬,刘瞻神情一变,痛苦爬上他的脸,让他的神情甚至有几分扭曲。可再一眨眼的功夫,他又收拾好面色,变得比刚才更加冰冷、也更加坚硬。
“张皎!”刘瞻赶在他前面,朝着他厉声道:“你要抗命不成!”
他露出的痛苦只有一瞬,可这种从未在他身上见到过的神色,忽地拧成一支利箭,在那一刻透过狄震,插进张皎的身体当中。他忽然感到一阵剧痛,比他从前所感受到的所有疼痛都来得更尖锐、更激烈,钉在他看得见、看不见的血肉中,和它们绞在一处,起心动念,就绞出血来。
随后便是铺天盖地的恨。这恨凭空而起,又轰然而落,像是崩塌的山岳,又仿佛奔吼的怒涛,他两耳之中隆隆而响,身体不自觉地轻摆起来。
他一生之中,从未有过这样浓烈的恨,他咀嚼着它,就像嚼着一把刀子,要将他从里到外地一刀刀划开。
忽然,狄震猛一抬手,夺向他手中短刀。
张皎手一翻、腕一压、向后一拧,刀交左手,右手按着狄震的小臂,将他夺刀的手背到身后。随后只听“喀啦”一声脆响,竟是将狄震手臂的骨头给掰折了过去。
狄震虽极力忍耐,却仍没忍住闷哼出一声。他身陷敌营,私心却不愿受张皎所制,先前花了好大的功夫,借着腰间革带上的凸起一点点割断了绳子,却未声张,只捏在手上,准备伺时而动,正好瞧见张皎魂不守舍,便想出其不意,趁此机会反将其拿住,如此虽然无裨于大局,却也能出一出胸中的这口恶气。
他却忘了张皎在他一手创下的影卫阁中磨砺多年,身体早有本能反应,心绪激荡之下,不但对他出手,还没能控制住力道,竟胆敢将他手臂折断。他活了三十来年,手下影卫出阁的、未出阁的,林林总总,不知凡几,还不曾有人敢这般对他。
狄震咬牙忍过一阵痛,转过头去,冷笑道:“影七,你出息了!”
张皎原本无意伤他。即便他早就不再以狄震的影卫自居,可狄震在他心中,毕竟与旁人不同,先前用刀在他脖颈上划出一条血道,已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大的僭越。可说来奇怪,当真折断狄震一臂之后,他竟也不觉如何。
狄震缓过一口气,想对影十一使个眼色,让他也依样画个葫芦,不料抬眼瞧见影十一面如白纸,已有几分摇摇欲坠,心中暗叫不好。他先前同刘瞻、张皎两个攀扯太久,如今已不容他再耽搁下去了。
于他而言,除掉张皎只不过是一时意气,上策还是借刘瞻之力,让雍人放了自己。他心中明白,一时忍辱也算不得什么,若能逃出生天,收拢败兵,再图复国,实是胜过取这二人性命百倍。
思及此,他整整精神,又对刘瞻道:“这也不允,那也不允,我看咱们两个就一起死在这儿罢了。”
他忍着手臂剧痛,故意做出一副满不在乎之态,可心中焦急,故意出言相激,“我亡国之虏,死不足惜,你一心求死,那也自然由得你去。可日后你家皇帝雷霆一怒,嘿嘿……恐怕眼下在场的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